【21版】第6话 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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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已经登上了半山腰。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运输车的铁皮被阳光烤的很烫。后车厢里没有冷气装置,整个车厢内如蒸笼般闷热。

一个老大娘捂着胸口好像有些喘不过气,同车的妇人用手绢浸了清水帮助她降温。至于同车的其他人,虽说体质好些不至于晕眩,却也都大汗淋漓,强忍燥热。

“俺感觉要被蒸熟了。”一个微胖的大汉袒胸露背,全身热的发红。他嗅了嗅自己的小臂,又问身边的人:“肉香闻得没?”

他旁边座位上是个长相机灵的秃子,秃子有些嫌弃地端详着大汉:“还肉香,自己啥馊巴味儿自个心里没B数。”

“条件艰苦哪有澡洗!再说又不光是我自己有味儿……”微胖大汉越说声音越小,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这话能犯众怒,偷瞄一圈,还好没人和他一般见识。

“这大车坐起来真不如小车舒服。俺之前改装的,那辆,敞篷、通风,还能载不少人的……可惜啊,”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大爷抹了把脸上的汗,顺手在自己衣服前襟上蹭了蹭,惋惜道:“就那么扔了,哎!”

秃子闻言暗自撇嘴,扭头向大汉嘀咕道:“就孙大爷那自驱车,仨轱辘俩变形的。敞篷通风倒是真的,就是人鱼来了跟移动餐盘儿似的。”

老大爷恍若未闻——耳背,确实没听见。

“秃子你很精神啊,”先前帮老大娘湿敷降温的妇人一边忙着拍打老大娘的后背为其顺气,一边没好气地瞪了过来:“这么热都治不了你的欠嘴巴!”

秃子吓一跳,腆着脸笑了笑,讨好道:“美娟别气,俺闭嘴,现在就闭。”说完还用手比划着给自己嘴巴下了个封印。

妇人羞怒,又是一记白眼剜过来,而秃子泰然处之,甚至还有些陶醉。

秃子闭了嘴,车厢里突兀地安静了一瞬。最后是靠门边儿坐着的那位穿花衬衫的大姐接过了话茬:“热是确实热了些,但挺过这段路,咱们就能到安全区过上好日子了,就当是好事多磨吧。”说这话时,她侧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女娃,眼底泛起慈爱和憧憬。

女娃是她的女儿,自小跟着她就没享过什么福。孩子爸爸没得早,在登上这辆车之前,她从没想过会有什么好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而现在,一想到自己的孩子能在安全区里长大,她就觉得庆幸——庆幸曾经的自己,在很多个思绪纷杂的夜晚,于白绫三尺和浑浑噩噩之间选择了后者。

女娃特别乖巧懂事,一路上再累再热也没吵闹过。只是天气太热了,娃娃看起来蔫蔫的。女人见了,既心疼又好笑:“秀秀,妈妈帮你把头发盘起来吧。”

女娃早就热坏了,一听便立刻点头。

女人拆开了发绳——说是发绳,其实就是一块细长的破布,没什么弹性,用来捆绑头发很快就会再次松散。女人为娃娃梳理着头发,当细密又绵软的发丝绕过指尖,身为母亲的心也柔和起来:“等到了安全区,妈妈有了工作、有了工钱,就给我们秀秀买个漂亮的花头绳。”

名为“秀秀”的女孩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真的?妈妈最好了!”

孩子的笑容很富有感染力,好像能驱散些许热气。

“当然是真的,到时候还要给秀秀买花衣服、小玩具。”对未来的美好向往让这位母亲一时间夸下“海口”。打理好女孩儿的头发,女人浅笑着看着孩子的笑脸。此时小女孩儿还沉浸在欢喜之中,好像她现在头上就扎着花头绳一样。

“是啊,等到了安全区,好日子就来了。”众人也都各自附言,这样一来,本有些焦灼的气氛也得到了缓和。更何况眼下只是闷热,比起不用担心成为人鱼食物的生活,根本不值一提。

这时,微胖大汉嗅了嗅空气,纳闷地说:“咋还有股水腥味儿?”

秃子无奈地偏过头来:“成天不是这味儿就是那味儿,你是不是属狗?”

大汉没反驳,但他反击了——他直接给旁边的秃子来了个肘击。

秃子吃痛,气势却丝毫不弱,继续嚷嚷道:“我就说都是你自己身上的味儿!”

“上边儿旯去!”大汉羞怒,热得发红的脸皮又红上一层:“从外边儿传过来的!”

“我可没闻到。”秃子耸耸肩。很显然,关于“闭嘴”的那道封印已经被他自动解除了——时效实在是有点短。

大汉没理他,因为他在思考问题:“主要是这味儿有点熟悉,我咋觉得有点像人鱼身上那股子臭味儿呢?”

秃子瞬间就黑了脸,抬手给大汉一杵子:“就不能说点儿吉利的?!”

大汉挨了这下没还手——他也知道昨天大家才经历过人鱼的袭击,现在讲敏感话题确实不太合适。

就在这时,忽的一下刹车,二人的对话戛然而止。车厢内的众人都是一个趔趄,然后眼睁睁看着车内的指示灯由绿变红。这下子,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这是驾驶员在警告他们发现了敌人!

秃子气急败坏,又抬手给了大汉一杵子:“你个乌鸦嘴!”

……

与此同时——

司机大叔猛地踩下刹车,运输车的尾端亮起惨红色的光。尾随的车辆不约而同地采取了相同的操作,司机们凭借丰富的驾驶经验敏锐地察觉到这次刹车的不同之处,随后诡异的气息便笼罩了整个车队。

透过前方的风挡玻璃,司机大叔看到在正前方的公路上、在右侧山坡的草木中,都有漆黑的生物在靠近。他知道那是觅食的怪物在蠢蠢欲动,但却无法判断这种情况到底该进该退,他把紧张的目光投向副驾驶座位上的攸悠。

攸悠正在使用对讲机将已知的危险告知其他车辆。只是那慵懒的语调怎么听也不像是有危机感的样子:“北斗北斗呼叫神拳——敌袭敌袭,前二右四,可能更多。我一把枪可搞不定,后方支援给点儿力哈。”

“搞……搞不定?”司机大叔底气更虚,磕磕巴巴地问。

攸悠放下对讲机,侧过头来,换上了一张认真的脸:“叔,放心。虽然咱们是炮口的灰,但咱们还有大后方呢?就算大后方不给力害咱们被灭了,不用难受,因为他们也大概率也得完蛋!”

司机大叔想说自己并没有被安慰到——而攸悠已经解开了安全带,一手拎起霰弹枪,一手拉开车门。狂风涌入,女人发丝狂乱。

攸悠在风中转了个身,解开霰弹枪的双保险,抬起一只脚蹬在车门的边沿,左手扯着安全带,单手持枪——像风中的一匹孤狼。

WA12型霰弹枪,世界军工集团设计制造,大弹鼓全自动,有效射程300米。近距离沟通感情,基本一枪一个小朋友——哪怕是人鱼,也得跪下唱征服。

攸悠选好目标,扣下扳机。

“嘭——”几次重复操作,干翻了好几只人鱼。

被击中的人鱼,哀嚎侧倒,滚落车后。即便没死,也会被那森和符桐补枪、再被后车碾压,落得个更加凄惨的下场。就这样,车队一路前行,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攸悠换弹的空隙,一只人鱼忽然从山坡上冲了过来,攸悠抬眼一瞥,正好填弹完毕:“黄泉路上还插队,那就先送你走咯。”扳机应声扣下,正中人鱼的心肺区。黑血喷溅,淋湿了附近的草木,人鱼像个皮球一样滚出老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攸悠的脚下已经攒了一小堆12号弹壳。

只是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鱼冒出头来,以霰弹枪的射频应对这些数量,实在有些应接不暇。这个时候,车队后方的枪声也变得猛烈起来,想来是那森和符桐他们的“支援”到了。

局面尚且还在可控的程度内,只是对于普通人来说,亲身参与这样的激战实在是个挑战心脏的大事。

司机大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但效果却不怎么理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比往常要僵硬,后背的衣服也都湿透了。肾上腺素在飙升,车辆行驶的速度和时间变得模糊,反倒是耳边人鱼的嚎叫、子弹的轰鸣声愈加清晰刺耳。

前面的人鱼扑上来了……右边的人鱼倒下了……刚才车轮碾过了一只人鱼的下肢……有什么液体喷在了车窗上……

一个不注意,车轮碾压过一块较大的石头,车身剧烈地倾斜了一下。

司机大叔猛打方向盘,试图找回重心。而站在车门口的攸悠,则直接被甩回了车里。一只人鱼早已盯紧这边,此时猛地扑向了运输车,两只爪子牢牢地抓住了车门的两侧,脑袋更是直接伸进了驾驶舱,对准攸悠的脑袋就要咬下去。攸悠来不及起身,扯过霰弹枪,横在了人鱼的嘴里。

人鱼荆棘般的尖牙就在面前,巨大的重量压制下来,攸悠艰难地支撑着胳膊,牙关紧咬,骨节泛白。看见这一幕,司机大叔更加慌张无措,身体再也克制不住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唯有双手还记得如何控制方向盘。

可是路面上的碎石越来越多,车身的颠簸愈加厉害,更有人鱼强大的压迫力在上,攸悠的肘关节已经发紫淤血,而这一切,司机大叔近距离看得无比清楚,自责的旋涡快要将他吞噬,他晓得这都是由于他的失误造成的,如果他能将车开的更稳一些……攸悠就不会受伤了!

但他很快便振作起了精神——不能乱!还来得及,必须做点什么!

前方,是一个左转的大弯。司机大叔想到了什么,立刻对攸悠喊道:“要左转了!推它出去!”

攸悠立刻便明白了司机大叔的计划。尽管她并不认为自己能把这庞然大物一把推开,但瞻前顾后不是她的风格,不成功便成仁!

为了能获得更大的向心力,司机大叔估计出了一个最合适的速度。此时他的眼中已规划出了一条万无一失的路线,于是他猛踩了几下油门。

左转弯越来越近,攸悠扫视过怪物牢牢扣在门边沿的爪子。身后,司机大叔已经开始狂打方向盘准备转弯,就在这时,攸悠听见“呯”地一声枪响,视线中,她看到人鱼的臂膀中了一枪,尖爪也条件反射地松懈些许。瞳孔微缩,她的眸子里闪过精光——就是现在!

运输车在入弯前便提前甩尾左转,车身猛地一晃,攸悠借着这个惯性,猛力一推!人鱼到底还是没能抓牢,锋利的指甲撕裂了车门的表层,摔在地面上滚了几圈,被后方的那森用机枪扫射。

摆脱了人鱼的重量,运输车有瞬间的失重,但司机大叔早已想到这点,稳健地如计划中那样继续滑行,庞大的车体在此时化身超跑,左转漂移顺利过弯!

只是,司机大叔还没来得及高兴,眼前的一幕就让他的脸彻底僵住。

有的时候,绝处逢生与走投无路,真的只是运气问题——谁能承诺,以命相搏后就一定能看到彩虹呢?

还可能看到悬崖呀!

来时好好的公路,竟不知什么时候坍塌了。而当司机大叔看清前方的路况时,运输车已经带着惯性冲过去了。

没路走了。

坍塌的公路下,就是万丈高崖。

刹那间,司机大叔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可能性,但他知道那都是空想。但他还是踩下了刹车,再次强行扭转了行车的方向。运输车旋风般扬起厚重的黄尘,整辆车在公路上横向行进近乎十米,只再半米,就将坠落。

“大叔!停车!”攸悠的声音如同漂浮在空气之中,被车轮尖厉的摩擦声碾碎。司机大叔侧头看了一眼,看到的,是攸悠惊恐的脸,还有攸悠身后旋转的蓝天。

而这个时候,运输车的驾驶舱已经悬空离开了地面。

天地之间,恍惚有瞬间的凝滞。

阳光正暖,风也很轻。山野幽幽,雀鸣蝶舞,万草千花,画意诗情……没有一处是不好的。可惜,这么美好的地方,却充斥着野兽的嘶吼、子弹的飞掠、车轮的咆哮、人类的悲鸣。

他忍不住笑,又忍不住哭。

……

车轮下的地面,正寸寸化为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