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车队再次启程。
大雨过后,碧空如洗。
薄雾浮游,未凝将散。
草色青青,百花抱露。
视线所及,皆是风景。
苏良的车被允许跟随在队伍的最后,而符桐则坐上了苏良的副驾驶——这样会更方便他从最后方看顾整个车队,顺便了解一下苏良此人。
苏良对此是没什么异议的,因为他能理解对方的戒备和不信任,且单从他的角度出发,有位军人同行总比自己一个人更有安全感。
‘认真的眼神、柔和的眉梢,即使不笑也不会让人感到疏离’——这是苏良对符桐的第一印象。看得出,这位符警官是个喜静的人,除了最开始和他有过“例行公事”般的交流后,就再没主动提起任何话题了。
尽管符桐昨天在苏良的背包里发现了疑似“961号路线图”的晶卡,但今天的他并没有表现出对那张卡片的任何好奇,反而在交流中,他回答苏良的问题更多。也正是通过符桐的回答,苏良才得知这支车队要前往的,是名为“荆武”的安全区。
苏良没感到多意外,因为据他所知,距离当前位置较近的安全区只有两个,一个是太行山以东的“荆武区”,另一个是太行山西侧的“上治区”,而车队是向东行驶的,也就是说,不论车队最终的目的地是哪儿,大概率都会先去荆武区做些补给。
车队就这样行驶了几个钟头,太阳已经高升。窗外的光线变得强烈起来,雨后的潮湿很快就被热气一扫而光。正午时分,车队寻了一处阴蔽处休整,苏良在自己的车里解决了午饭,没有去凑大锅饭的热闹。
数十人搭伙是很费时的,等苏良吃完,那边的铁锅还没架起来。于是苏良一边休息,一边观察起忙碌的人们——
显然,除了那森、符桐、谢攸悠三名“警官”,车队里的其他人都是些普通人。其中老弱妇孺居多,人们大多衣衫褴褛、皮肤干裂粗糙,饱经风霜的脸上虽带笑意,却都有那么一抹常年在恶劣环境熏陶下散不去的死气……
怎么看都像是黄金路里生活的流民。
苏良有些疑惑,如果这些人都是流民,那政府护送这么多人前往荆武区,难道是为了“签居”?
——生活在黄金路里的居民,依照政府指令,进入安全区中定居,被称作“签居”。此外,除政府方面的安排,居民还可以通过向安全区提出申请的方法,获得一份准入文件,携带此份文件入住相应的安全区,则被称作“审居”。
这两种方式,一种是由政府发出并由居民执行入住义务的,另一种是由居民主动发出并获安全区政府批准的。而苏良之所以认为这些人是“签居”而不是“审居”,是因为人数。
根据他的常识,安全区政府很难一次性批准如此多居民入住安全区。毕竟安全区想要吸纳流民,不但要先一步提交世界政府审批,还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程序,包括对个人身份的确认、安全区承载力的调查、相关部门流程安排、以及入住人员工作调配等等。这一套程序下来,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可以说非常之复杂。更何况这其中的大部分提案,都会被世界政府否决。
安全区不应随意吸纳流民,这是政府体系内的共识。毕竟安全区的承载能力是有限度的,区政府有义务协助世界政府对人口资源进行严格筛选,并合理分配。因此在苏良的记忆中——起码在清水区,就没听闻过几次“审居”事件,更别提这么多人数的“审居”。
不过不管实情如何,苏良都没打算去证实。甚至关于这些人是否“签居”的判断,也不过是苏良脑海中随意想想,随后就不再在意了。
……
午饭后,车队继续出发。
沿着树林中的空旷地带行驶,没多久就爬上了一条环山公路。接下来只要翻过这座山,再有36小时左右的路程,就能抵达荆武区了。
公路一侧靠山,另一侧就是悬崖峭壁。壁下郁郁葱葱的树冠好似一片绿海,遥远又深厚。尽管美景如斯、胜利在望,但眼下仍然不是放松心情的时候,只因这条路实在太破败了——
公路表面裂痕密布、坑坑洼洼,在个别路段还出现了大面积的坍塌,道路变得更加狭窄。运输车伴随着厚重的引擎声碾过碎石和杂草,车尾带起一阵旋风,灰尘扬起,碎石和沙砾滚落山崖。
黄金路里的公路,自人鱼屠杀之后大多被废弃。由于常年无人维修,龟裂、浮渣、塌方,都是很常见的事。而这条公路位于高山之上,受到风力、雨水等各种因素的破坏则更加严重。
司机们手心都捏着一把汗,谨慎地行驶。
他们本都是安全区里的普通住民,只不过胆子比较大,愿意来黄金路里讨生活。毕竟相比于在安全区内“安分守己”的大部分工作,像这样接一单生意的收入十分可观,走这么个把天,足够一家人生活两三个月了。
在队首运输车的副驾驶位上——攸悠沉着眼,打着瞌睡。
她似乎是完全不会紧张似的,整个人悠闲、慵懒,与车队的严肃紧张格格不入。旁边的司机大叔是个面善的中年男人,也是车队里经验最足的老师傅。他跑黄金路有八年之久,搭档过不少队伍,但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这么精悍的护卫队。
说实在的,这次任务的前半程他是相当不安的——护卫队的人数只有三人,年纪还都不大,三人中甚至还有个女娃。尽管上级和他们强调过这三人身份的特殊性,但直到亲眼见证,他才晓得何为“高武”。
偶尔拦路的小鱼小虾,就只看见那森队长一个人出手了。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知道符警官并不只是个“参谋”,以及谢攸悠这个姑娘家,更是凶狠的厉害。
毕竟,扛着机枪射杀人鱼而面不改色的姑娘,他还从未见过。
只是,此时副驾驶上的悠攸并没能很好的维持“高人”的形象。
这个昨天打怪时还自称“无情”的女人,此时耷拉着眼皮,整个人仰在座椅上,脑袋随着车的颠簸摇来摆去,俨然一副放飞自我的样子。
“……啊,我裂了……”她甚至开始抓自己的头发。
攸悠昨天直面了人生中的又一场磅礴暴雨,并称职地作为人形炮塔为组织节约了大量的武器损耗。所以没意外的,一觉醒来,只觉得自己才是整场战斗用的最费的“工具”,尤其是这个脑袋啊,真想割掉不要。
“要不,你把座位调低点,躺会儿?”大叔看着前方路况,似是无意中的关怀。
攸悠抬眼看了看司机大叔,缓慢摇头:“不了,我能秒睡。”
司机大叔忍不住咧嘴笑:“那就睡啊!休息一会儿不碍事儿的。”
攸悠没有立刻回答,脑海里闪过那森的脸,随即有些郁闷地转头望向窗外:“可不敢困。”
睡觉是没可能的,她可不想被自家队长用那张扑克脸絮絮叨叨地教训。
落寞的背影,低沉的语调——攸悠可能也没想到,从司机大叔的视角看过去,她的表现倒像是“忍着委屈的倔强姑娘”。司机大叔心软了,想到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儿,很想再劝攸悠休息,但他也明白攸悠是有纪律性的。沉默了一下,想要劝说的话没能说出口,大叔把目光重新放回山路上,转移了话题:“你这样的小姑娘,又漂亮,又有本事,比男娃子还出息。”
攸悠没答话——这让她咋回答?在她的组织里,女的都当男的用,男的都当牲口用。老头子成天洗脑他们,不把自己当成非人类,要如何与怪物战斗?
“闺女,你有对象没呀?”司机大叔开始八卦——没办法,上了年纪后,好像除了这个,和小年轻都没啥共同话题。
攸悠感到自己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哀怨更添几分。其实凭攸悠的身手,在组织内部都是公认的强。但是圈内的男人都把她当大哥,圈外的男人只是看她都觉得眼憷。
“没。”攸悠熟练地从兜里翻出自己的名片交给司机大叔:“叔你家要是有和我岁数差不多、未婚的,给介绍介绍?”
司机大叔一愣,郑重地接过名片放好,又不太好意思地说:“俺媳妇就生了一个闺女,也没啥亲戚……”语气一顿,司机大叔斟酌道:“你同行的那两位就很好啊。”
攸悠泄了气,有些忧伤地别过头去,仿佛在说你不懂我我不怪你。
沉默半天,攸悠呐呐地说:“大叔你眼光不行,不和你聊了。”
司机被逗笑了,从攸悠的身上他仿佛能看到自家女儿嫌弃自己时的样子。看出攸悠的郁闷,司机大叔有意逗逗她:“闺女,我可不是说瞎话。那森队长做事周全又可靠,符桐副官一看就是文化人。要真能成一个,肯定都是十成十地对你好。”
攸悠闻言,为之气结:“叔!你没看昨天他俩还抢我鸟!”
司机大叔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有这件事儿。只是他觉得那两位多半也只是想逗逗这丫头,但那只鸟最后好像的的确确是进了符副官的肚子……
“……哈哈,找对象嘛,要宏观。”司机大叔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拘小节。”
攸悠无语凝噎。
现在她真的是“忍着委屈的倔强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