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一切如故,连他当年离开之时放在桌上的书都依然翻在曾经的那一页,时间不仅未在兄弟两人的身上留下痕迹,连这座空荡荡的大宅子也仿佛被看不见的手凝滞在了过去,他忍着心中泛起的万千感慨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心的将云潇平放在床榻上,微风从窗外轻扫过脸颊,带着淡淡的花香,让他情不自禁的抬头望了过去——是白茶花,他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三郡主翻墙摔到了他面前,就是为了帮他照顾这几株白茶花。
一瞬间感到喉间涌起酸涩,他赶忙闭上眼睛触电般的收回了视线,萧奕白领着烈王敲门而入,紫苏一眼看到云潇胸膛上空洞的创伤,脸色大变的小跑过去,这一看她惊得手指都颤抖起来,细问了详情过后更是目光严厉的凝视着创口周围一直燃烧着的火苗,火种的余温非常衰弱,那显然是过分透支了生命力后又被煌焰打伤而无法自愈,这股火焰被死灰复燃之力持续干扰,本该摧残着神志故意不让她有喘息之机休息才对,但现在的云潇竟然可以安然入睡,倒是让紫苏迟疑不解的久久沉吟着。
她小心的试探了一下云潇的体温,她早就不像初次见面时候宛如烈火灼烧的烫人,但以神鸟族特殊的血统来推断,这样的温度显然是有些太低了。
上天界虽然相生相克,但对于某些独有的能力其实是不起作用的,而且彼此之间有着悬殊的实力差距,她想对抗来自冥王的死灰复燃,那无疑是天方夜谭般的幻想罢了,但好在云潇坐拥皇鸟血统,远超凡人的强悍身体才能支撑着这么重的伤势,紫苏想了想,谨慎的问道:“我看周围火焰的状态,似乎是故意刺激着神经不想让她休息,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她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萧千夜被她一句话问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连忙将原海一战的始末如实相告,紫苏微微张了张嘴,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只知道煌焰一直在上天界没有离开,但他身处一个被破军之力层层环绕的间隙之术中,以至于自己几度想要尝试找他都无功而返,万万没想到云泥岛一别之后他们之间还发生过如此惊天动地的恶战,那个一直隐于间隙之内的同修再度现身,竟然是以神裂之术去到遥远的葬龙渊,亲自参与了双龙的决战!
“烈王,她到底什么情况?”见紫苏抿唇不语一副神思游离的模样,萧千夜的担心更是如惊涛骇浪般翻滚,紫苏这才回神,连连摆手先安抚他的情绪,她想了想,有些为难的道,“能睡着就是好事,至少说明死灰复燃的力量已经不能继续强行刺激她的神志,煌焰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倍,想消去他留下的创伤,我也……没什么把握,不过她有着天赐的火种,只要时间足够,迟早都会有自行痊愈的那一天……”
“你的意思是让她保持这个状态再等个几百年、几千年,一直等到火种恢复,自行修复?”萧千夜毫不客气的挑明,立马被萧奕白暗暗拉住了手腕,连使眼色示意他注意自己的态度,紫苏低着头,唯独那双眼睛是莫名被燃起了一抹锋芒雪亮的光,让她深深吸了口气,重新说道,“抱歉,我身为烈山神农氏的传人,竟然会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煌焰的力量虽强,但我会尽力尝试,至少、至少要先帮她愈合伤口,防止继续恶化。”
说完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连语气也不再像刚才那般犹豫不决,继续说道:“早些年的时候上天界的外围经常有不服气的家伙过来挑战,要是遇上帝仲还能捡回一条命,要是运气不好撞上煌焰,那多半是有来无回了,不过还是有些命大的家伙从他手底下溜走了,因为上天界的力量相生相克,他们不得不来厌泊岛找我医治,虽然大多数的时候只要煌焰不松口我也无能为力,但我依稀的记得,应该有几个例外的。”
她抓了抓脑袋想了好一会,毕竟是时隔万年,就算是自恃为神也实在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这么快回想起来,紫苏抱歉的拱拱手,像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冲他苦笑了一下:“厌泊岛有花灵记录病册的,一会我就让星弦他们去找找,现在你们也不需要太担心,我会守着她的。”
萧千夜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他被兄长拽着手腕强行挡在了身后,萧奕白尴尬的笑了笑,找着借口把弟弟推了出去,又转身说道:“我让小霜过来守着,烈王大人要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和她说就好了。”
“嗯。”紫苏点点头,一双眼睛忽然空茫而情不自禁的追着萧千夜的背影望过去,似是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抹淡淡的白光拉出模糊的幻影,在萧奕白强行拽着他离开关门之后,影子竟然静静的凝聚成型,不等紫苏反应过来,帝仲的叹息已经清晰的出现在耳畔,依旧是安然温柔的语调,搅动着烈王的心怦然跳了起来,似乎是没有意识到他会忽然出现,紫苏愣愣的呆站了好一会,然后才红着脸支支吾吾的避开了对方的目光,转移话题加速说道,“你、你你别担心,刚才是我不好,这么多年了我一点长进也没有,每次遇到棘手的病患就想找借口推脱,我可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怎么可以放着病人不管不顾,说什么让她自己好转这种混账话!”
“是他不好。”帝仲微微笑着,毫不客气的训斥道,“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大老远跑过来为难你,要是煌焰不肯松口,这世间最好的解药就是皇鸟的火种无误,你无需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不是……不是这样的。”这一次的紫苏却没有理所当然的接受帝仲的好意,而是努力的挺直后背,一字一顿的说道,“我知道医术的尽头充满了太多的无可奈何,很多时候我看着那些满怀希望来找我治病的人,看着他们痛苦的祈祷,最终还是不可避免的死去,而我……而我只能束手无策的在旁边站着,生命之所以可贵,就是因为它无法被创造,也无法被逆转,慢慢的我开始放弃了,只要是治不好的,我连尝试都不愿意。”
紫苏惭愧的低下头,双手在宽大的袖子里紧握成拳,咬牙:“这么多年我不仅一点进步也没有,甚至迷迷糊糊的种植了几百年的黑色荼蘼,放任自己的弟子将它制成毒品,让万千流岛无辜的人因此染上毒瘾,我一贯自恃为烈山神农氏的后裔,不仅没有像先人一样尝百草救治天下,反而犯下这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要不是苏木在飞垣被你们发现阻止,只怕毒品之灾还要更加严重。”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开始不受控制的掉落,但和啜泣的反应截然相反,眼睛却还保持着明亮锐利,像个要强的孩子一样倔强的止住哽咽:“其实苏木回厌泊岛找我的时候,我恨不得直接杀了他泄愤!可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犯了错不能一死了之丢下烂摊子撒手不管,所以我责令他立刻阻断山海集内部的毒品交易,先将传播的途径彻底掐断,然后带着他一起开始研制解药,一点点黑色荼蘼就能制作大量的毒品,但它根茎里提取出来可以抑制毒素的东西却非常的稀少,我也知道如果不能有突破,以现在的方法想要救助数百万染毒之人只是杯水车薪,但这一次,我一定一定不会放弃。”
“这件事……不怪你。”帝仲其实也被她的话影响而陷入了某种沉思,空茫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在看着极远的地方,然后渐渐终于凝聚起来,落回紫苏的身上,“那时候他选择放苏木离开,应该就是考虑到只有你有办法解决泛滥的毒品之灾,否则以他的性子,不可能那么轻易的罢手。”
“对不起。”紫苏的身体微微发抖,重复说了一遍,“对不起。”
“我说了不怪你……”
“我不是指的这件事。”紫苏打断他,虽然竭尽全力的深呼吸让大脑保持冷静,然而胸腔中的心却跳得越发厉害,她艰难的让开一个身位,目光复杂的看着床榻上还在熟睡着的女子,失神的喃喃,“我说的是她。”
帝仲一时无语,听见紫苏的声音赫然带上了急促的喘息:“我确实没有把她当成一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来看待,所以、所以当我看到书中那段话的时候,理所当然的觉得她就是为了你而生的,就连沉轩的计划我都是一早就知情,我不是无辜的,只是躲在他们的身后,一边自私的期待你能回来,一边自大的把她当成牺牲品,我总是安慰自己,她不过一只罕见的小鸟罢了,能救你,是她的福气。”
这句话立刻就让帝仲的脸上扬起一丝不快,这么多年以来,独居厌泊岛的紫苏无疑是所有同修中最为不争不抢的存在,所以每次他返回上天界之时,都乐意去那里小住几日放松一下心情,然而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被奉为神农氏后裔的烈王紫苏,竟然也会将云潇视为玩物一般的存在。
“对不起。”紫苏看出了他神态的转变,她低着头一瞬也不敢再去看他雪亮的目光,惭愧一点点毒瘤般蔓延生长,让她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帝仲迟疑了一会,不解的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不想骗你,很久以前我就喜欢你,可你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我一直在你面前尽全力展露自己最好的一面,只有我自己清楚,在你第一次带着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嫉妒的要疯了。”
“但你还是毫无保留的救了她。”帝仲微微笑了,眼睛里的光芒也从严厉缓缓温和,“紫苏,你只是无意间读了一本古书,无意中看到了某些记载,你只是想救一个曾经的同伴,仅此而已。”
“我……”她惊讶的抬头,所有的话凝固在喉间,化成一片酸楚无声无息的咽回,就在此时,温暖的白光晃悠悠的来到她的面前,一如从前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轻飘飘的结束了这段沉重的对话,然后他走到床榻前,微微抬手碰了碰云潇胸口的创伤,低道,“紫苏,很抱歉我喜欢上了一个本不该喜欢的女人,让你们为难了。”
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接不上,很久之后,终于用力咬牙,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如果没有遇到她,你会喜欢我吗?”
帝仲皱了皱眉,这是他此生第一次被女人如此开门见山的质问,甚至让他一瞬间感到奇怪的错觉,仿佛眼前这个数万年温柔如水、内敛含蓄的同修也隐隐有了云潇那样心直口快、直截了当的性格,迟疑之下,他鬼使神差的问道:“如果我说不会,你就不救她了吗?”
紫苏一愣,顿时脸颊通红,跺着脚骂道:“不会!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哦……”他跟着笑了,也缓和了尴尬的气氛,淡淡说道,“那就是不会,紫苏,你值得更好的,也会遇到更好的。”
好像默认了什么东西,紫苏沉了一下眼睛,反倒觉得这么毫不掩饰的拒绝才是帝仲应该说的话,数万年的同行之路悠然在回忆里闪烁着,如亲如友,只有那份特殊的感情始终未曾在对方的心底萌芽,她心照不宣的别过脸,一低头就看到腰间的紫玉佩闪烁起来,知道那是苏木联系自己的法术,连忙找着借口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