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以子之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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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是老样子吗?张口闭口不是种庄稼就是养牛羊,”贾思同像小时候一样,伸出食指弹了一下堂弟的脑瓜门儿,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说道,“你啊,和咱大哥一个样儿,都死犟死犟的,不听劝!”

  青年嘿嘿一笑,也不说话。

  贾思同也笑了,“哼,早知你身上膻味儿这样刺鼻,别说大哥不来,我也不来了,”说到这里已情不自禁的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看来信中我那一番苦口婆心的肺腑之言,终究还是白说了……你,真的就这么不喜欢做官吗?”

  “无论春秋时的许行还是前汉时的汜胜之,农家的学说都只是一孔之见,又怎能与圣贤之言相提并论?”

  “高祖皇帝称颂儒圣仲尼为大哲至贤,岂是一个没落已久的农家比得了的,你为什么这样不识时务呢?”

  不断发问却完全得不到回应,贾思同深深的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堂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站起身来隔着桌子用两只手同时握住堂弟的右手,“老茧这样多,虎口这里格外厚实,准是又帮邻里的鳏寡锄草扶犁了吧?”

  堂弟也不躲避,任由贾思同察看自己的手掌。

  贾思同摩挲着堂弟的手,眼中爱怜横溢,心中又恨又气。

  青年一动不动,就这样直愣愣的看着这位已有三年多没见面的兄长。

  “从青州入洛,这是多么远的路程啊,你也真不嫌累。”

  “人家的子弟出趟远门,都是肥马轻裘,务求行囊简便利落。”

  “你可倒好,千里迢迢赶了一群羊过来!”

  贾思同重又坐下,颓然举起了酒杯,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已喝了多少杯,“叫哥哥说你什么好呢?”

  “我贾家虽称不上高门阀阅,和‘七世二千石卿校’的泰山羊氏、‘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都比不了,可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吧?孔圣人怎么说的,‘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你呢,简直就是今时的樊须啊!”说罢又是一饮而尽,神色黯然,简直比刚才痛惜崔光的学问、埋怨元诩不够崇儒还要沉痛。

  “你书倒是也爱读。但拜托,能不能别天天混在田间地头,和那些挖水渠拾牛粪的泥腿子混在一起?”

  “你要时刻牢记一点:自己是个读书的士子啊!”

  “便是读书读不出个所以然来,平日习练些枪棒弓马也是好的啊。”

  “你都听说了吧,汾州步落稽前几日攻进了洛阳城,永宁寺差一点就烧成了白地!城内军民死伤惨重啊。”

  “阊阖门附近的好多官宦人家都被杀绝户了!你若弓马纯熟,在这乱世中最起码也能护得自己家小平安。”

  “现在倒是越发出息了,变本加厉了是不是?竟然还在家里养起了羊!”

  “而且还赶到洛阳城里来了!”

  “嫌在家乡丢人丢得不够吗?”

  “民谚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思勰啊,牲口这东西,一死就是一大群!”

  “忙活了半天啥你都剩不下!”

  “再说了,经邦济世的大业你不留心体察,开卷有益的典籍你不用心体悟,为什么就偏偏爱钻研这等贱民之艺?”

  “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孔圣人的至理名言,难道还不如你见解深刻?”

  “每次哥哥们说你,你都有一大堆反驳我们的话,”贾思同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口中嚼了嚼,“这回是怎么了,转了性了?从前你为自己的农学立场辩护起来,那可真是苏秦之口莫及、张仪之舌难追啊。思勰,别愣着!说话!”

  贾思勰低着头沉吟半晌,“大哥二哥自然都是为了我好,我明白。当官其实也挺好的啊,我还巴望着大魏赶紧设置一个专门管理农事的官署,然后由我出任最高长官呢。嗯,最好是和始藩王一样,都是正一品。到那了时候,天下所有州郡的垦殖耕织事宜都归我一个人筹划,哈,多好。”

  风尘仆仆的青年咧开嘴笑了,倒没像往常一样直接和哥哥据理力争,“二哥你别生气,羊我带的也不多。给你们两家分一分,想养的话我就教教嫂嫂们。不想的话就全宰了,反正现在还没开春,肉一时半刻也臭不了,这两年我研究出十几种腌制羊肉的好方法呢,”贾思勰喜滋滋的接过堂哥递过来的酒杯端在手中,“可惜小时候都不懂得这些……还记得吗,大哥二哥那时常带着我到山上打猎,每次打到野兔我都开心得不得了。”

  “有一次,大哥一箭射死了一只肥膘恨不得有两尺厚的母山羊,剥了皮撒上大颗的青盐,架在火上那么一烤啊,嗬~那个香噢,现在回想起来都忍不住要流口水……”说着贾思勰抬起已被风尘完全盖住了本色的衣袖,大大咧咧的擦了擦嘴角,憨憨的笑了起来。

  “哈哈,亏你个异想天开的臭小子还记得,”贾思同有些感动,“小时候穷啊,梁国的斥候芒种前后总会坐着小舢由泗水入境剽掠。为了躲这兵灾,一来二去就误了播种。小股的山匪更是猖獗,刺史偏又是个庸懦贪黩的,只顾着纳贿和享乐,完全不重视保境安民、劝课农桑,”贾思同眼眶有些湿润了,“不是逢年过节的,谁家里有条件能让孩子敞开了吃肉啊?那时候,咱都馋得不行。”

  “记得当时啊,我每天梦里都在吃肉,嚼啊嚼啊满口香,”往事历历在目,辛酸涌上心头,事实上已经成为元诩心腹的贾思同盯着盘子里一大块瘦肉出神的说,“那时候就想,以后我要有了钱就天天买肉吃,”抬头看了看堂弟,伸手在空中用四根手指围成一个圈补充道,“大块大块很肥很肥特别解馋的那种!”

  “那次我当然记得,没等山羊肉烤熟呢我就急吼吼的撕下一条羊后腿,张大了嘴就想咬,结果被大哥在后面扯住了。”

  “我当时愣了,不知大哥要干啥,他却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把两条后腿都留给你吃。”贾思同望着门口几个追逐打闹的小男孩扔在地上的手套,“我当时那个不情愿啊,可又不敢违拗大哥,只得默默的把羊后腿递给你,眼巴巴的看着你狼吞虎咽。”

  兄弟俩都沉默了,就这样看着彼此,直到对方的样子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二哥,做弟弟的没本事,行加冠礼都两年多了,还是文不成武不就的,”贾思勰的语音渐渐低沉,“但我就是想好好琢磨琢磨农桑养殖这些和老百姓穿衣吃饭息息相关的事,好让大魏的每一个孩子都不缺肉吃。”

  “难道这也错了吗?难道这个理想就低贱了,就辱没咱齐郡贾氏的门楣了?”

  青年声调不高,虽有问难诘责之意,但语气中正平和,无一丝激愤怨怼之情。

  贾思同听了堂弟这番话,楞了一楞,低头将手中的酒杯转了个一个圈儿又是一个圈儿,却迟迟没有端起。

  “二哥你称引孔圣人的微言大义来说服我,那么我也同样征引中的篇目来说服你,如何?”

  “南宫括向圣人陈述自己的褒贬取向,‘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并问仲尼先师,自己的见解是否符合仁道。”

  “圣人当时如何作答,二哥你可还记得?”

  “圣人称赞其‘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二哥!禹稷皆是上古英杰,是被孔孟视作完满无缺的圣王!”

  “他们尚且亲事稼穑,你能说他们就低贱了吗?还是孔圣人错了?”

  “大禹和大稷既然都亲自下地侍弄庄稼了,这样想来,偶尔疏浚一下沟渠以利灌溉,顺手捡拾几块牛粪来肥田,也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二哥,你说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