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理想主义者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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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贾思同一张巴掌脸顿时涨得通红,额头上也青筋暴起,伸手指着堂弟,“你、你……”

  “你”了半天,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贾思勰平静的直视着怒目圆睁的哥哥,不说话,但显然也没有屈服的意思。

  相对默坐,良久无言。

  天边飘来一大片乌云,迅速将整个太阳彻底裹住,屋内渐渐暗了下来,店伙计从里屋出来为二人殷勤的点起了烛火,向贾思同连连作揖道,“这位官爷,您吃好了吗?小店这儿有个规矩,客人若是只打尖不住店,照理说是不给提供烛火的,天时眼看也不早了,要不,二位爷就回去聊?”见对方沉着脸不做声,于是又转头向贾思勰陪着笑脸道,“您二位若还要在小店继续叙谈,这烛火便须另算~小店本小利薄,还望这位爷多多理解包涵,这蜡可金贵着呢。”

  等了一会儿,见二人仍不开口,那小二有些慌了,“二位爷……”

  “二哥,你别生气……”贾思勰不想让伙计为难,伸手去摸腰间的布囊准备掏钱付账,却被贾思同按住了肩膀,“烛火你尽管点,我不缺这点儿钱。连带酒菜,这些给你,够不够?”说着从腰间掏出五枚五铢钱。

  小伙计仗着胆子接过钱来,凑近烛火仔细瞅了瞅,又抬头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贾思同,鼓了半天劲儿才别别扭扭的说道,“五枚,用不了这许多的……够倒是够,可是官爷,您这钱质地粗陋、文字漫漶,上面先帝爷年号中的‘平’字都已认不清了,”说罢又用手掂了掂,“最要紧的是,它太轻薄了啊,明显是不法奸商私铸的恶钱,请问是否可以换成布帛……”

  “给我滚!”贾思同拂袖而起大吼一声。

  小伙计吓得一溜烟就跑进了里屋后厨,除了手中那一枚,其他的铜钱都没敢拿。

  其实便是那一枚,也是紧张之下跑得太快忘记放下了……

  “混账东西!”贾思同一边骂,一边从桌上抓起两枚铜钱啪的一拍,“这恶钱难道是我私铸的不成?你看我像奸商不像?难道我走在路上,随时还要扛几匹绢准备给你付账?真是岂有此理!”

  “哥,算了,他们做小买卖的也不容易,”贾思勰抓住机会顺坡下驴了,否则兄弟二人真不知要耗到什么时辰,“你就别生气了。”

  “思勰,你是个有主见的好男儿,二哥不生你的气,”清楚自家弟弟性格的贾思同也终于松弛下来。

  “你出口成章,对经典中的文句信手拈来,理解似有新颖独到之处,可见这三年多的光阴没有虚度,必是勤勉读书,下了一番苦功的。”

  “嗯,很好,”贾思同连连点头,“不枉了大哥一直以来对你寄予的厚望。”

  贾思勰站起身来,“大哥二哥对我的好,思勰没齿难忘。”

  “大哥昔日曾对我说:丈夫生于世,便须立大志。”

  “大哥说,你们俩一同远赴北海,拜在大儒阴凤门下向他问教。阴先生别出机杼,没按照章节原有的顺序循规蹈矩,在书院中为你们讲的第一章就是‘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尧舜其犹病诸!’”

  “听大哥分享自己当时内心的悸动,我便如振聋发聩一般,从此须臾不敢或忘,至今音犹在耳!”

  “大哥说:尧舜尚且感到为难的事,难道我辈就一定办不到吗?”

  “我那年才八岁,总看见乡间路旁的饿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死后衣裤都被人扒得精光,露出肿胀的肚腹和枯瘠的胸肋。那时我不懂事,只是觉得莫名的哀伤。甚至当时还问过你,他们的肚子为什么那么大。”

  “你当时说的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后来大哥告诉我,说那些人的肚子是饿大的……”

  “到现在我也没想通,为什么人饿得狠了,肚子不缩小反而变大。”

  “生而为人,在这世上走一遭。活着的时候吃不饱,饿死之后连件遮形蔽体的衣服都无法拥有……”

  “他们其实……活的不像人。”

  “二哥你说,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让所有人都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活得有尊严,更符合‘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精义?”

  “后来我长大了,便越发觉得农学家所追求的,是一条正道。”

  “我只是想不清楚一点,为什么我明明照着大哥的教诲力行不怠,他每次看到我下田向佃农求教耕作之事,都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店里静悄悄的,继续西沉的夕阳在乌云的缝隙里倔强的将最后一束光投在柜台旁竖着的一块一人多高的大铜镜上,明净温暖的余晖洒在贾思勰背上,又自他肩颈上方照射过来,令坐在他对面的贾思同不能直视。

  这个堂弟心忧两位兄长的安危,星夜兼程一路疾行,直到看到自己才如释重负。

  因为只顾着赶路,可能已有两三天没洗过脸了,所以面孔乌漆嘛黑的,身上的衣衫裤褂更是污秽不堪、腥膻难闻,浑身上下只有那一对亮晶晶的眸子黑白分明,那个曾经整日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豆芽菜,如今正不卑不亢、不疾不徐的述说着自己朴实的想法和积年的困惑。

  贾思同没搭腔。

  “或许,是你的境界太高、理想太远大吧,”几天来签署了上百份任命升迁文告的贾考功郎这次没拿酒杯,望着又从店门口跑过的几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儿发了一会呆,“要让大魏的每一个孩子都不缺肉吃……这,这谈何容易啊?”

  “纵使孔圣复生,或是佛陀现化、老君降世,又或是那些粟特胡贾信奉的至高善神阿胡拉玛兹达来到当今的大魏,也未必做得到。”

  “二哥,知其不可而为之,才是我辈儒生应尽之义。”青年望着堂兄,眼神里写满了坚定,“况且,不积极进取振作一番,如何就知道一定做不到?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年轻人果然是年轻人,罢了罢了,”贾思同词穷了,“二哥我虽只比你大四岁,但在朝为官这些日子,真的变了好多好多,不复从前的意态昂扬了。修齐治平……许多事,不是过去想的那么简单的。”

  “道理是否如你所言暂且搁在一边。可是你这般倔强,注定伤了弟兄间的手足情分。大哥腊月间收到你的信,登时就气得不行,把信笺拍在桌上瞪着眼睛一声不吭,山羊胡子都一撅一撅的,”说罢将酒杯放在桌上,作势比划着给贾思勰看,“这不,只让我来接你,看样子连自家的门儿都不准备让你进。”

  “我不怪大哥,”贾思勰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仰起脖子咕咚一声倒进喉咙里,“他是恨铁不成钢吧。”

  贾思同望着堂弟,端起杯子与他碰了碰,也一口干了,摇了摇头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

  “待我明日整饬了衣冠,仔细梳洗一番,再随你一同去拜谒大哥。”

  “嗯,这样最好,”贾思同道,“否则以咱大哥的性子,看了你这副样子定会大发脾气,又得大谈一顿什么‘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胡不遄死’之类,”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已有些翘起,“连带着我,都得挨骂。”

  兄弟俩望向对方,同时想起大哥幼时初露端倪的那副谨重端严的的少年老成模样,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

  左邻右舍的长辈们当时就觉得这贾家老大甚是古怪,但当日谁又能想到:这种古怪居然从童稚之时一直持续到现在。

  盛夏时节,年逾知命的贾思伯即便闲居在家,也是正襟危坐、冠冕俨然,即使汗出如浆也拒绝换上轻薄的衣物。

  “我今日进洛阳,发觉街上好像每个人都有事做,都忙忙碌碌喜气洋洋的,真不敢相信这是大乱初平之后,”二人笑了好一会,青贾思勰充满感慨的说道,“好像是在修路?”

  “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贾思同无奈的说,“你从青州赶来,由建春门入城,自然看不到瓦砾丘墟。改天你去城西北的阊阖门周围转转,便知此次步落稽叛乱迁涉之广、为祸之烈了,”贾思同连连叹气,“喜气洋洋?哼,哭得惨的人你还没见到呢!上商里的木匠们日以继夜的赶制,下葬用的棺木都供不上!”

  “陛下还颁下了严令,禁止用獒犬吞噬尸骨的方式为亲人送葬。真是骇人听闻,在大魏的京都洛阳城外,竟然真的有人这样做!你说奇不奇怪?

  “怎么会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