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堂弟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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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郊的达货里,由一条狭窄的小巷连通内外。

  里中虽然人来人往拥挤不堪,但因邻近大夏门,所以往来的商旅络绎不绝。

  偶尔有金发碧眼的西域胡贾向众人热情的推销着自制的筚篥、箜篌和琵琶。

  一行六人,一人吹、两人弹、一人挥着大袖盘旋曼舞、一人牵着牛车引吭高歌、一人负责记账收钱清点货物,分工很是明确。

  记账的胡人二十左右年纪,接过一个羞红了脸的年轻女子的五尺缣缃,一面将琵琶递了过去。

  女子侧着头,接过琵琶转身就跑。

  青年不依不饶,高声用蹩脚的‘洛下书生咏’朝那一步三回头的女子喊着:‘嘿,姑娘!琵琶的指法很复杂的!如果弹不好,记得回头来找我啊!我教人很有耐心的!”

  见女子迅速跑开,始终没给自己回应,还不忘画龙点睛的拖长了尾音大吼一声,“嘿,姑娘!我就住在这达货里的于记’——浑不顾里中做生意的众人都捂着嘴笑。

  青年回过头来挤眉弄眼,用粟特语朝伙伴们嘟囔着,似乎是在夸炫。

  仿佛今天除了可观的经济收益,自己还会有别的收获。

  那女子小跑着转过巷子中段的一个拐弯,扒着墙角紧紧的抱着琵琶,遮住半张俏脸偷偷的朝来路望去,见一大群孩子正嘻嘻哈哈的围着那西胡青年兜圈圈,青年唇边两撇漂亮的金色胡须已经笑得翘了起来,看也不看便将账册和几十枚五铢钱一股脑儿的丢到赶车人怀里,迅速挽起袖子,灵巧的翻转着一双分外白皙的手,也开始跳起舞来。

  他脚上那双尖尖的驼绒靴子,跺在坚实的青石板上沓沓作响,就像踏在自己心坎上一样。

  原来,他的舞步竟是六人中最俊逸潇洒的。

  女子仍是紧紧抱着那琵琶,闭着眼回想那金色的胡须,腔子里的某处便噗通噗通的跳。

  虽隔得远,一颗心却跳得越发欢实了。

  十几个半大孩子从闻义里一路跟随而来,显然对这小小的充满异国情调的乐队充满了兴趣。

  中间几个小顽皮好像对乐舞并无兴趣,只顾着蜷了一只脚,用另一只脚蹦,互相碰撞取乐。

  一个红脸蛋的孩子被撞得失了平衡倒在地上,愤愤的站起来去扯另一个孩子的衣袖。

  拉扯了几个来回两人的四只手套都掉到了地上,被大家七手八脚的瞬间抢了跑开去。

  刚才还是敌人的两个孩子互相瞅了瞅,发一声喊,同仇敌忾的朝巷子深处追了过去。

  孩子们气喘吁吁的可着劲儿的疯跑,掀起的风吹乱了拐角处女子的发丝。

  但领头的那个十岁左右的大孩子对周遭的一切恍若不觉,兀自和着节奏拍着手笑。

  金胡须的青年围着他,伸出手来作势邀他一同跳舞。

  他却缓缓的垂下了头,惊惶起来,手虽不动,心中却仍旧数着节拍。

  他唇上油光光的,衣服前襟上也洒了些干涸的油汤,额头上冒着几缕因跑动而蒸腾起的白气。

  难以想象眼前这个腼腆的极富乐感天赋的孩子,十几天前只能整日窝在柴火垛里,裹着干草瑟瑟发抖,一心巴望着父亲傍晚能多带回来几两黍子面,生火熬些稀粥糊弄糊弄肚子。

  他身后跟着的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女孩,孩子们跑开之后才由队尾来到近前。

  刚刚站定,她微微低着头,胸口一起一伏的大口呼吸着,脏兮兮的小脸露出些许粉红。

  和其他孩子都不同,她居然穿着一件火红色的新袄子,浑身圆滚滚的像个烧得很旺的小火球。

  她个头儿与前面几个孩子相比并不算矮,所以落在最后,除了冬天的衣裤臃肿肥厚限制了行动之外,最大的原因乃是不想剐坏了这件新袄:缝制这袄子所用的细麻布,是她父母用几天来在‘工地’上辛苦赚来的工分换来的。

  这可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衣物。

  从前都是捡几个姐姐穿小了的:所以小姑娘爱惜着呢!

  孩子们的欢笑声与悠扬的乐器声、沓沓的胡旋舞步声聚在一处,和那闪烁着炫目光彩的各式琉璃器皿一碰,交汇成一股暖融融的春天般的和煦:这股暖暖的春意肆意的在达货里中游走着,温润着每一个人的心田和容颜。

  春天,就要来了。

  由于琉璃器正时兴,常有广辐的安车载着身披华服的贵人前来选购那多彩的盆盎。

  若不满意,便从帘幕间伸出纤细的手掌指点着管家或仆妇,低低的语声描述着自己喜好的纹饰与款型。

  并州的乳酪、肆州的鞍鞯、汾州的精铁、青州的海盐、泗州的干虾,无一不具。

  新铸的耒耜、光洁的碗盘、成坨的油脂、一摞一摞码放整齐的麻衣,应有尽有。

  永宁寺之乱被彻底平定后,元遥主管的新机构‘工商税务管理总局’迅速介入,商税的税率进一步降低了。

  再加上直接向城门校尉陈景真负责的‘城管大队’的日常巡逻,所以贸易秩序恢复得很快。

  毕竟对于生者来说,生活还要继续。

  站在巷子口处向四敞大开的大夏门外望去,就能看到金墉城的外郭和雉堞。

  这大夏门是洛阳城的北门,自曹魏时便称此名,高祖皇帝迁都后因袭不改。

  那金墉城除了能在受到攻击时与洛阳城主城形成掎角之势、互相支援外,还有一个功用:历朝历代都把它作为关押罪囚之所。

  尤其是那些在政治斗争中失了势的宗室贵主、废帝幽后。

  比如那位以一句惊世骇俗的‘何不食肉糜’名垂青史的晋惠帝,八王之乱中就曾被囚禁在这里。

  当然,这些事小门小户的孩子们并不懂得,他们只知道自己几天来吃得饱穿的暖,还可以外出玩闹。

  据爸爸妈妈说:这都是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的恩赐,要时时刻刻铭记在心。

  至于陛下和太后究竟是和睦如初还是另有隐情,无人得知,而且也不重要。

  由于织机效率的大幅提高和织妇们三班倒的赶工,廉价而又厚实的麻衣得以迅速的在洛阳周围的京畿地区普及开来。

  据赵约小队的初步调查,十四处药铺,其中九家的账目上都显示:正月初十以来,买冻疮药的人数呈明显下降趋势。

  元诩松了一口气。

  胸口的致命伤外,他对冲觉寺中那具老僧尸体手上累累的冻疮记忆犹新。

  悲戚之余,他当时就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现在,自己的努力已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心中自然是喜悦的。

  巷子中段的拐角处,距离那位俏生生怀抱琵琶的女子曾驻足的地方几丈远处,院墙外光秃秃的老槐树上绑着一根长长的木杆,上面挂着写了‘于记夏鸡鸣酒’几个歪歪扭扭大字的幌子。

  幌子下方低矮的屋檐下摆着一张只剩下三只脚的简陋木桌,朝向店铺窗户的一角垫着一块青条石。

  虽是冬日,今日却无风无雪,午后的暖阳照得人懒洋洋的透出那么一股舒服劲儿,桌上二人正在对饮。

  贾思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在桌上,抬手拍了拍堂弟的肩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崔侍中前日早朝刚向陛下举荐了咱大哥,去做陛下的侍讲。”

  “以后大哥就专门负责为皇族的少年子弟讲经了。崔老大人的身体,我看确是不比往日了。这回纵想不致仕,怕是也不行喽。唉,只可惜了老人家那一肚子的好学问,十一那日上朝居然险些昏倒……”说着摇了摇头,眼中满是叹惋之色。

  “大哥的学问自然没得说,简单聊了几句经义便博得了陛下的赏识。再加上大哥昔日跟随任城王围困钟离时立下的军功,大哥眼看就要‘致身青云上’了,”这位忙里偷闲的尚书考功郎越说越兴奋,“咱们贾氏一门,这回真是要发达了呢!”

  “你只比我小四岁,也该到了释褐的年纪了。作为帝师的大哥若是能再升几阶,我也继续好好干,争取挣得一身绯袍。我们哥俩再一起为你在陛下面前求个恩荫,到时候咱齐郡贾氏的子侄便再也不会遭人白眼了!最起码,可以在益都给你谋份像样儿的差事!”

  “只是我发现,陛下好像也谈不上多么崇重儒学,”贾思同说着说着,语速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似乎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至少,远远赶不上孝文皇帝对六经的熟稔程度。唉,孩童发蒙进学嘛,讲究的就是一个‘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六经乃济世之盛业、人伦之根本,陛下理应更加重视才对,”一边说一边摇头,刚才的兴奋劲头顿时减弱了大半。

  “二哥,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官架子都没有。我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也许你一听要在达货里见面,就负气不来呢,”下垂首的年轻人揩了揩面唇边的泥垢,没接他的话茬儿,转而羞赧的问道,“咱大哥……咱大哥的身子可还硬朗?若还是在家乡时那样,我这次进京,特地赶了好些羊来。你知道,药补不如食补,羊肉对久虚之症最具效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