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小楼陡然安静下来。
除了呼啸风声,簌簌雪声,就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水声,一并传入白副门主和齐长老耳中。
两人面色沉凝,紧盯著门外。
目光聚焦一处,落在那个斗笠蓑衣的身影上面。
或许是被屋内的热气笼罩,蓑衣上的雪花迅速融化。
开始向下滴落水珠,很快便在地面形成一圈水渍。
但水渍并非透明颜色,而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泽。
浓重腥甜味道随风而入,被屋内暖炉散发的热气一激,再和炖肉汤锅的香气混在一处,闻了甚至让人止不住想要反胃呕吐。
“你究竟是什么人?”
齐长老握紧剑柄,声音比外面风雪还要冰冷。
“老先生是不是耳朵聋了?”
斗笠下传出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我就在片刻前才刚刚说过,自己是三山门胡长老的朋友,过来找他有要事相商。”
“胡长老的朋友……”
齐长老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凄厉,还带着凛冽森寒的杀机,“胡长老此时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和我们两个说也是一样。”
“这是我和胡长老的事,和你们两位分说,怕是有些不太合适。”
苏暮抬起头,目光落在齐长老握剑的指间,“听说三山门内有一位用剑的长老,莫非你就是齐长老?”
“如果是的话,那找你也是一样的效果,还省去了我耗费时间精力,专程去寻觅齐长老的踪迹。”
“而且我也是一名剑客,和齐老先生或许还能交流得更加愉快许多。”
他一边说着,随意将头颅丢到地上,反手抽出了别在腰后的节肢。
头颅骨碌骨碌滚下台阶,在雪中浸染出一条鲜红轨迹。
“你也是剑客?”
齐长老收敛笑容,看着那根灰不溜秋的“竹竿”,面色陡然变得阴郁沉凝。
脸上皱纹几乎聚到一处,仿佛都要向下滴出水来。
此时此刻,若非白副门主在侧,给了他能够与之一战的信心,或许早已经毫不犹豫转身就走,避免与这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家伙继续接触下去。
毕竟和自己手中的三尺青锋比起来,那根竹竿看起来实在是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完全就是轻轻一折就要断掉的垃圾货色。
甚至随便从竹林中挑选一根,卖相也绝对比这个灰不溜秋的家伙好了很多。
但越是如此,齐长老却越发不敢大意,反而已经将心弦紧绷到了极致。
毫不夸张的讲,能用这样一根竹竿将胡长老击杀,而且是身材样貌如此年轻的男子,这個家伙肯定不是一般的剑客。
甚至有可能不是武者,而是手段诡异莫测的玄门中人。
“如果是玄门中人的话,那胡长老出门横死就说得通了。”
“幸亏我刚才只是生出离开的念头,并未真的抽身退走,不然面对不知底细的玄门中人,怕是还要比胡长老死得更加绝望凄惨。”
齐长老屏息凝神,默默测量两人之间的距离,同时将一应家居摆设,乃至于寒风大雪等因素全部考虑在内,紧张计算一剑定生死的可能性。
另外一处方向。
白副门主眸子里寒光闪烁,须臾不离小楼门前左右,眉宇一点点皱成了川字。
他鼻尖急速翕动,嗅闻着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血腥味道,几乎可以肯定其他属下都已经被此人杀光,只剩下了他和齐长老两个活人。
如此可怕的年轻人,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任何名头?
难道此人并非元山人氏,而是路经此地的过江龙?
虽然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来路,但至少一点已经可以明确,那就是既然对方带着凛冽杀机而来,那么今天的事情绝对无法善了。
必定要以一方的彻底败亡而告终,几乎没有其他第二种可能。
诸般念头一闪即逝,白副门主深吸口气,上半身陡然爆发出咔咔爆响。
筋肉涌动堆叠,条条大筋凸起,将原本宽松的衣衫都瞬间撕裂。
“齐长老,他不是玄门中人,而是和你我一样的武者!”
白副门主陡然一声暴喝,“动手!”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合身扑出。
哗啦啦撞碎身前餐桌,各种菜汤酒液洒了一地,散发出浓郁而又浑浊的味道。
但比白副门主更快的却是齐长老。
虽然是跪坐不动的姿势,齐长老出手时却迅捷如电。
犹如按压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崩开,整个人几乎化作一道残影,刹那间便已经出现在大敞的门前。
咔嚓!
齐长老手腕一翻,掌中便多出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
借助积蓄已久的力量,闪电般朝着门外刺出。
唰!!!
一道森寒光芒亮起。
刹那间虚室生辉,宛如银河倒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下来。
剑光只是忽然一闪,便出现在那只低垂的斗笠近前。
不仅将对面刺来的黑色“竹竿”荡开,而且还能借力打力趁势而入,犹如一点寒星直指斗笠蓑衣笼罩下的身体要害。
“难道是我多虑了,此人出剑毫无章法,破绽明显到令人不敢置信的程度。”
“就这种水平,还敢说自己是剑客,简直比杀猪的屠夫还要不如!”
齐长老心念电闪,却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甚至在近身之后再次变换剑式,以难以揣度的诡秘角度斜斜向上挑刺。
剑如游龙,在这一刻仿佛拥有了生命和灵性。
由下而上来得毫无征兆,直至临身才杀机尽显。
嘭!!!
就在此时,炽烈热浪自斗笠蓑衣内轰然炸开。
挟裹着令人窒息的腥风,刹那间笼罩覆盖了门前数尺方圆。
“腥风有毒!”
齐长老一剑刺出,没入炽烈热浪之中,精神不由得出现了瞬间的恍惚。
然而就在此时,他瞳孔骤然收缩,内里映照出一只大过蒲扇,通体赤红的利爪,挟裹着炽烈灼热腥风,犹如大山压顶一般猛地砸落下来。
其速度之快,威势之猛,甚至让齐长老稳不住刚刚落地的身形。
就连斜斜向上挑出的长剑,也受到了难以抑制的影响,朝着一侧至少偏离了数寸距离。
“我以为他是玄门中人,他说自己是一个剑客,结果竟然是苦修拳掌的纯粹武者!?”
“而且是至少开了三窍,甚至有可能更多的大高手!”
迎着轰然盖压而来的灼热腥风,齐长老却激灵灵一个寒颤,整个人如置酷寒冰窖,从头到脚一片森寒。
他蓄势已久的必杀一剑,终究是未能真正刺出。
在生死一线的抉择之中,齐长老自是不愿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换取对方避开要害后的一记剑伤。
但他却并未生出太多气馁情绪,而是有条不紊回剑防御,寻找再一次出手的最好机会。
因为白副门主已经蓄势完毕,在这一剑突袭的掩护下杀到了近前。
所以说他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为白副门主争取到了最为宝贵的出手时机。
此后只需要在旁边进行牵制,即便是磨应该也能将这个可怕的家伙磨死。
齐长老抽身后撤,心境重归古井不波。
手中长剑却翩若惊鸿,娇如游龙。
在身前绽开一道道森寒光芒。
切削崩带挑抹……
于电光火石间连换数种手法,而且每一剑都使得恰到好处,直至以剑破气将汹涌而来的热浪泯灭消除。
这是一个剑客必备的素质。
毕竟比起其他武者,剑客之间的战斗更加凶险。
几乎每次交锋都像是在走钢丝绳,下面便是吞噬生命的万丈深渊。
哪怕微不可查的一点失误,都会造成最为严重的可怕后果。
因此唯有心稳,手才不抖。
出剑方能更快更准,在交锋中抢到一线生机。
就在齐长老退出战圈的刹那,白副门主已然欺身而上,一掌朝着招式将老的苏暮拍落。
轰!!!
白副门主一掌击出,御气于外,灼热腥风都因此散逸迫开。
与还算是正常的双腿相比,他的上半身体型达到了一个夸张的程度。
胸背之间筋膜涌动堆叠,道道大筋凸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密集爆响。。
望之犹如蛛网状血管密集显现,看上去甚至有种深邃厚重的金属光泽。
苏暮逼退齐长老的拔剑式,便迎来白副门主凶猛无铸的掌击,刹那间便陷入到了极其危险的境地。
更重要的是,白副门主选择的出手时机近乎完美,几乎刚好卡在了他旧力将尽,新力未生之时,再叠加自身蓄势已久后的爆发,几乎封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闪避空间。
迫使苏暮只能将这一掌硬接下来。
如果接不下来,那便是死路一条。
根本没有其他第二种选择可言。
齐长老退至门内,终于不用再面对如山似岳的压迫感,整个人瞬间感觉一阵轻松,仿佛刚刚从生死边缘游走了不止一圈。
他目不转瞬,死死盯着白副门主一掌拍出,势大力沉朝着苏暮头颅落下,心中已经为这场交锋画上了句号。
毕竟以他对白副门主的了解,打开任督二脉的横练硬功冲撞,再加上凶猛澎湃的掌势盖压,对方就算是开启了三窍的武者,也绝对没有任何幸免之理。
怕是下一刻便要被直接碾碎,变成散落一地的血肉烂泥。
但即便如此,齐长老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掌中长剑横于身前,摆出攻防兼备的姿势,随时准备着上前补上致命一击。
咔嚓!!!
陡然一声爆响,自斗笠蓑衣下猛地荡开。
齐长老眯起眼睛,看到苏暮拧腰侧身,在最后一刻避开了即将落在面颊的攻击,而是以近似于送肩挑担的姿势,将右侧肩膀正面迎了上去。
“结束了。”
“就算你打通了右肩窍穴,在白副门主毫无保留的重击下也无济于事,最大可能便是被砸碎半边身体,也就是比一掌碎颅可以多活片刻而已。”
轰!!!
白副门主一掌落下。
大蓬猩红血雾猛然炸开。
夹杂着细碎骨渣肉糜,刹那间糊了齐长老满头满脸。
他却是一动不动钉在原处,像是没有听到与血雾一起爆开的痛苦嘶嚎,仿佛还沉浸在发生在眼前的奇幻诡异画面。
“妖,妖魔!!!”
齐长老面色惨白,不见一丝血色,死死盯着那只撕裂蓑衣,破体而出的恐怖“肉瘤”。
其表面灰黑大筋暴涨,犹如根根铁索纠缠绞绕。
竟然还有数根超过半尺的狰狞尖刺,在风雪中闪烁着极度森寒的冰冷光芒。
白副门主势在必得的一掌,重重落在这头妖魔右肩,换来的却是骨肉横飞、鲜血四溅,反而让自己受到了近乎致残的重伤。
只此一下,齐长老保持的平静心态陡然崩塌。
从一开始以为对方是玄门中人,到后面自称为一名剑客,再然后突起出手才暴露出纯粹武者的身份。
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以上哪一种情况,他都不缺与之殊死一搏的勇气和信念。
但是,这里面却不包括非人的邪祟妖魔。
哪怕是实力层次再强一倍,他也不愿与这种东西照面交手。
就在白副门主重伤的刹那,齐长老所有的精神意气已然不复存在。
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那就是逃!
不顾一切转身就逃。
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今生今世都不再踏入元山城半步。
咔嚓!!!
齐长老才刚刚转身,还未真正踏出一步,整个人却陡然停住不动。
他动作僵硬,艰难低头,便看到一只通体灰黑,表面还覆盖着厚厚白霜的大手,不知为何从自己的胸腹之间穿透而出。
将整个人都悬空挂在了手臂上面。
“你,你为什么……”
齐长老嘴唇翕动,却因为透体而入的森寒冰冷,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口来。
很想知道这头妖魔为什么舍近求远,放着刚刚负伤白副门主不杀,却非要跑来将自己拿下。
更重要的是,对方的速度怎么会如此之快。
简直就像是瞬移一般,明明上一刻还在楼外,下一刻便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近前。
噗通!
尸体掉落地面,苏暮轻甩指尖,转头朝着刚刚稳住身形的白副门主看去。
白副门主面色接连数变,最后却是完全平静下来。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小楼内外一片死寂。
时间一点点过去。
直到苏暮扯掉几近破碎的蓑衣,才打破了犹如凝固的气氛。
白副门主猛地仰头吸气,一直吸气,甚至引动雪花朝着他所在的位置汇聚。
而随着他的动作,本就膨胀的上半身又开始扭曲蠕动,肉眼可见又变大了三成不止。
体表筋肉扭曲纠缠,如同老树盘根,投射出犹如金属的古铜色泽。
白副门主心跳如擂鼓,体内运气游转哗哗作响,仿佛一条大河在脉路之中蜿蜒流淌。
“铁锁拦江,你的横练硬功比刘香主还要更强。”
“所以说,你应该就是三山门的白副门主。”
苏暮踢开齐长老的身体,从楼内向外缓缓走来,“打开第三身窍后,我还未体会过全力出手是怎样的感受,希望白副门主不要让我太过失望。”
轰!!!
他一步踏出,将半开的木门直接撞碎。
穿山式全力开启,糅合追风腿法发力,刹那间便已经到了白副门主身前。
没有任何花哨招式,当头一掌便猛然砸落下来。
望之犹如妖魔张开的大口,朝着前方的猎物猛然咬下。
白副门主终于停止了吸气,便在此时一声断喝,气流自喉咙冲出击破风雪。
他看也不看即将临身的攻击,转身就朝着左手方向跑去。
噹!!!
通体赤红的手掌与背心碰撞,发出犹如黄钟大吕般的鸣响。
声音如金似铁,在院中不停回荡。
苏暮按压落下的推磨式被高高弹开,紧接着便又是一记戮阴寒冰掌重重砸下。
又是一声金铁交鸣。
接连挨了两下重击,白副门主却是一声不吭,继续朝着前方的那栋毫不起眼的小屋奔行。
“想凭借横练硬功坚持下来,进入那间屋子寻找对付我的手段?”
苏暮倏忽左右,骤然前后,身形如风中落叶飘忽不定,却又须臾不离白副门主周身。
感受到掌上传来的反震之力,与体内引聚游转的气对撞激荡,他心中忽然一动,将蓄势待发的挑担式散去,甚至放弃了其他一切对敌手段,而是再次御使推磨式和戮阴掌,左右开弓印上白副门主胸背。
噹噹噹噹噹!
金铁交鸣声连成一片。
仿佛在这个大雪的庭院,接连不断撞响了一座古钟。
而在此过程中,白副门主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脊椎大龙绵延起伏,筋膜随之遒结涌动。
硬是扛住了犹如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一步一个深深脚印,就连院子里铺设的厚重青石都踩出密集裂纹。
“打开任督二脉的铁索拦江,所表现出来的实力当真让人欣喜异常。
不仅躯干横练如一块铁板,竟然还能借助条条大筋扭曲运转,将落在身上的力量通过双腿引入大地,以此减轻自身受到的伤害……”
苏暮发出一声畅快叹息,一掌紧似一掌,一拳连着一拳。
不惜代价,不计消耗。
好似一个不知疲倦的铁匠,不断捶打一个大型铜人。
既是在攻击对方,也是在熬炼自己。
借助一波波涌来的反震之力,在刚刚打通第三身窍之后,便已经开始向左侧肩窍发起了冲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停滞。
刹那间,双方不知多少次对撞。
轰鸣声连成一片,犹如冬日惊雷滚动炸响。
咔嚓!!!
陡然一声破碎轻响,在苏暮出掌后悄然荡开。
他没有继续出手,白副门主也没有继续向前。
两人间隔数步相对而立,此时距离那间小屋也只剩下了不足十米。
“灼热腥毒,戮阴寒毒,竟然被伱融为一体,让老夫连续承受冷热交替,双毒攻心的痛苦。
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你看上去如此年轻,竟然已经领悟到了阴阳相济的真意。”
“甚至在交锋对决中,你还能借助敌人之手磨砺自身,将来的成就怕是不可限量,甚至有可能会超出老夫的想象。”
白副门主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终于说出了交手以来的第一句话。
苏暮垂下眼睛,目光落在白副门主胸前任窍位置。
泛着金属光泽的体表,出现了微不可查的一道裂纹。
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中溢出,再也没有之前浑然一体、铁板一块的压迫感。
苏暮一声低沉叹息,再开口时不无惋惜之意,“可惜副门主却没能支撑下去,不然对我的修行将会产生更大助益。”
“如果老夫能再打通丹田宫窍,应该就可以满足你的需要,如此看来确实是有些可惜了。”
白副门主说到此处,艰难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小屋,“那里,有本人老师传下的秘密,连我都不敢轻易靠近,你如果不害怕的话,便可以将其取出使用……”
他的话没有说完,毫无征兆又是咔嚓一声轻响,从身柱督窍的位置传来。
白副门主微微一怔,表情顿时一片灰败。
眼神也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最后的痛苦无助存在。
咔嚓!
咔嚓咔嚓!
碎裂响声连成一片。
白副门主也随之散落一地,几乎找寻不到一块完整的身体。
苏暮再看一眼那座木屋,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风雪深处,根本没有在此处多做任何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