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围观的人群彻底散了。
陆老板有点儿尴尬。
此时八仙桌边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是莫小年,一个是倪玉农。
而且倪玉农对此并不感兴趣,他是要告诉莫小年,咱们这趟差不多了,该离开窜货场了。
不过没等倪玉农对莫小年开口,莫小年先对陆老板开口了:
“陆老板,我是宝式堂的伙计莫小年。冒昧问一句,不知这件元青花从何而来?”
本来一个伙计问话,陆老板未必重视,但现在都不重视他,有人问他就有种尴尬迅速被缓解的感觉。
而且人家不管认不认“元青花”,还是用他说的“元青花”来询问。
倪玉农其实也没啥急事,一看莫小年问了,便也没着急打断,就在旁边听着。
“你好,小莫。”陆老板应道:
“这本来是京城西郊的一处寺庙的香炉,后来寺庙被毁,有人收了香炉供奉家中,我前两天无意中收来的。”
莫小年明白了。
这位陆老板回国之时,钱估计是攒了不少,但未见得能带什么重器;回来之后机缘巧合收了这个香炉,一时觉得够分量,便拿来琉璃厂“出战”。
结果马失前蹄。
“您确定是元青花么?”莫小年接着又问。
“你什么意思?”陆老板刚被缓解的尴尬,又被点燃成了怒火。
东西大不了不卖了!但一個小伙计难道也能如此肆意调笑我?
倪玉农一看,刚要出言打个圆场,莫小年却迅速回应,“陆老板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想买!”
“嗯?”
莫小年继续说道,“但是我又出不了太高的价儿,所以······”
“明白了。”陆老板略略沉吟,忽而反问道:“那你觉得是元青花么?”
“我一个伙计,吃不准。我也不是帮着铺子进货,我只是喜欢,想自己买了留着。”
莫小年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倪玉农。
倪玉农点点头。宝式堂是不会收这种“臆造赝品”的,但你自己私购,掌柜的也不会多管。
“货卖与识家,如果你吃不准就算了。”
说了这么一会儿话,陆老板的情绪缓解了很多,他微笑着冲莫小年和倪玉农点头示意,而后将这个大香炉妥善装回皮箱。
“小年,走吧。”倪玉农此时开口了。
在他看来,没啥谈的必要了。
“陆老板,我虽然不懂,但我真的喜欢,日后能不能再找你?”
既然倪玉农开口了,莫小年也知道今天在这里谈不合适,便想留个联系方式。
“在下陆永熙,现住菜市口东边的果子巷。走骡马市大街,北口进去右手侧第三个小院。”
陆老板不仅没推脱,还说得挺细,许是满场的人只有莫小年对他的东西感兴趣的缘故。
“后会有期。”莫小年拱拱手。
这果子巷北口到琉璃厂不过二里路,倒是近。
离开了窜货场,莫小年和倪玉农走回宝式堂。
“小年啊,元代哪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青花器?都是民用粗瓷,那也不能叫古玩。陆老板这件呢,仿永宣的青花发色很不错,这······还不如不做款儿。”倪玉农不紧不慢说道。
“掌柜的,你说它既然仿得这么好,干嘛还要做个元代的款儿呢?”莫小年这算是反问。
倪玉农笑了笑,“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之变后,来买咱们古玩的洋人越来越多。青花器是抢手货,加到元代,都是为了更好地糊弄洋人。”
“这么说,您也见过带着元代至正年款的青花?”
“不要说简单几个字的年款,写了二三十个字供奉纪事款的青花瓷我都见过。”
“这类东西市面上不多吧?”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这种赝品,主要是用来蒙洋人的,他们看字多更愿意出钱。咱们自己行里,相互少有买卖。”
“明白了。”
莫小年的心口有点儿紧。
民国时期,确实有一些元青花精品流出国门,因为国内的古玩行不认啊。
就连顶级行家都认为:元代没有堪称艺术品的青花器,发色幽蓝浓重的苏麻离青钴料,是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才带回来并用到瓷器上的。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元青花,如果不带款儿倒好,大多会当成永乐和宣德青花,这样的肯定重视。
如果带元朝的年款,那就像倪玉农说的这样,会当成仿制的赝品。
但是,流出国门的元青花,却逐渐引发了国外学者的研究。
1929年,英国学者霍布森,根据华夏瓷器收藏大户——大维德的一对“至正十一年”青花云龙纹象耳瓶,发表了一篇文章:《明以前的青花瓷》。
这篇文章暂未引起太大波澜。
直到1952年,美国一个叫波普的博士,结合华夏流出的元青花和土耳其托布卡普宫的数百件元青花,发表研究成果之后,元青花才受到全世界研究华夏古陶瓷学者的重视。
而国内的学术界,也将此类精品元青花定名为“至正型元青花”。
莫小年默默梳理了一遍,心道:现在其实是收元青花的好时候啊。
最好留在国内,不要流出国门。
再说了,此等重器,自己收藏也是极好的。
“小年,你在想什么呢?”
“掌柜的,我想收一些这种仿冒元青花的赝品。”
“你收这个干嘛?”
“学习。研究赝品,是为了更精准地鉴定真品。毕竟,永宣青花都是重器,价值不菲啊。”
倪玉农沉吟,“这个想法倒是不错,不过既然是蒙洋人的,有的价钱还不低呢,你得找低价的才合适。”
“是啊,我也没多少钱。”
“你要有心,低买是不难的。”倪玉农道,“不是谁都像陆永熙那样,在英国待着受了不少洋人的影响,给看高了。”
“掌柜的,您要是见到什么漏儿,也劳烦告我一声行么?”
“行。”
“掌柜的,我来了京城,您照顾有加,今儿中午我请您和桂生一起吃顿饭如何?”
“伱一个伙计,请掌柜的吃饭······这么多年了,桂生可从来没请过我。你要是请,那不是等于扇他耳刮子么?”倪玉农说得夸张了一些,其实就是不让请。
“那不一样,他是儿徒,我就是个打工仔。”
“打工仔?”
“噢,广州话,上次听我老舅说的,就是干活赚钱的小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