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年拿起锦盒,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只白瓷小洗子。
葵口,圈足。
白釉带划花,缠枝花卉。
“定窑。”莫小年张嘴说出两个字。
倪玉农轻轻点头,不过没有说话,显然还在等着下文。
“吉州南定。”莫小年这次说了四个字。
“好眼力!”倪玉农颔首微笑,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宋代五大名窑,汝官哥钧定。其中定窑,有北定、南定之分。
北宋时期,定窑的窑址在北方定州,此时的产品,称之为北定。
南宋时期,因为宋室南迁,一部分定窑窑工到了景德镇和吉州,此时的产品,称之为南定。
实际上,宋室南迁之后,定州的定窑在金人控制下,依然在烧。
而南定呢,除了景德镇和吉州为主产地,德化,临安,乃至四川部分地区,也都有仿烧。
所以,能直接判断出是南宋时期吉州窑产出的南定,那是相当之难。
但是倪玉农看出来了,莫小年眼神坚定,语声平静,断然不是蒙的,这是真真正正的眼力。
不过,仅凭一个奉天故宫内务府老头子的指点,就能达到如此眼力,还是有点儿玄乎。
貌似只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了。
倪玉农正想着,门开了,一个带着墨镜的挺拔男子走了进来。
“倪掌柜,别来无恙啊!”男子摘下了墨镜,露出白净文气的面容。
“罗公子啊!快请快请,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倪玉农立即迎上前去。
莫小年定睛一瞧,这不就是在前门火车站给自己解围的“罗科长”吗?
“小年,去把我珍藏的好茶拿出来。”倪玉农转头对莫小年说道。
此时,罗公子也开始端详起了莫小年,“你······前门火车站?”
“对。”莫小年拱拱手,“还得多谢罗公子啊!”
“怎么?你们认识?”倪玉农微微一怔。
一番交流解释之后,莫小年搞清楚了,此人名叫罗章骏,确实在北洋陆军部供职。
实际上,罗章骏是山西人。罗家是赫赫有名的晋商,同时家族中也有从政从军的人物,可谓豪门望族。
罗章骏喜好古玩。
别看他年轻,却是眼力过人,加上有钱,喜欢的东西出手从不吝啬,所以“罗公子”的名号,在京城古玩圈响亮得很。
这个南定白瓷洗子,是倪玉农新收的东西,正好让罗章骏撞上了。
他很喜欢。
验货顺利,真品无疑。
“倪掌柜,还有什么新到的好玩意儿,一起看看?”谈好价钱之后,罗章骏喝了一口茶。
“有幅画,我吃不太准,罗公子要是能给掌掌眼,那再好不过了。”
这是客套话,其实就是问罗章骏对画有没有兴趣。
“不会是后门造吧?”罗章骏哈哈笑道。
这是玩笑话,并不是担心倪玉农拿出后门造的假画,而是问年份呢。
所谓后门造,就是清晚期到民国时期,京城地安门(俗称后门)一带的店铺作坊做的假画。
这些假画以清代画作为主,其中又有大量仿郎世宁的宫廷画。
所以,罗章骏的意思是,要是清代的画作那就算了。
“那样的东西,我都不好意思给罗公子看!”倪玉农说着便起了身。
看画,就不能在喝茶的八仙桌边上了,他们到了长柜台两侧,拿来镇尺,将一幅画作拉开压住。
“罗公子,请!”倪玉农抬手示意。
莫小年也在边上站着,作为文物修复大师,诸多名画亦曾过手。
这一幅画,首先从绢本和装裱材料来看,都能到元。
画心是水墨山水,松溪秋霁图。
有题跋,有款印。
落的是倪瓒的款儿。同时还有一些收藏题字和钤印。
“倪云林······”罗章骏一边看一边轻声说话,似乎拿捏不定。
倪瓒,号云林子。他可是大家,和黄公望、王蒙、吴镇一起并称为“元四家”。
他的画作,若是真迹,自为珍品。
“倪掌柜,这确实是倪云林的真迹?”罗章骏看了好大一会儿之后,居然很直白地问道。
“虽说我和倪瓒是本家,但是确实吃不准啊,这不是请罗公子给掌掌眼嘛!”
倪玉农笑着说道,“要是罗公子也吃不准,那我就找不到眼力更高的鉴定喽!”
罗章骏深吸一口气,“倪云林师法董源,颇受赵孟頫影响,早年和晚年的画风不一,这幅松溪秋霁图,画风清润,更像是早年的作品。”
倪玉农连连点头,“要说这品画,罗公子是行家,比我眼力高出不止一個境界。”
莫小年在一旁不说话,但是这幅画他却已经看明白了。
这是一幅仿作!
说难听点儿就是赝品。
但是仿的水平不低。
首先仿画之人的切入点就很好,他仿倪瓒早年风格而非晚年风格。
倪瓒晚年也经过了变法,笔意简远,平淡天真,这样的风格,是非常难以仿得传神的。
另外这幅仿作用了元代的老绢老墨,就连装裱,也用了元代的老绫子。
这幅画最大的破绽,出在皴法上。
倪瓒的作品中,以侧锋干笔作皴之法,被称为折带皴;倪瓒的折带皴,是逸气横生的,但是这幅画上的折带皴,略显生硬。
同时,这幅画也并非当时民国所仿,乃是明末清初的苏州片。
所谓苏州片,是华夏历史上最为著名也是规模最大的假画专属称谓。
大概是从明代万历到清代嘉庆,苏州有一部分技法高超的工匠,专门以制造假画为生,最终时间绵延且成了规模。
苏州片的仿制对象,都是古代名家——不是小有名气,而是大名家!
比如,唐代的大小李将军,宋四家,元四家,明四家,等等。
再比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几乎都可以批量生产了,每卷黄金一两。
据莫小年所知,目前传世的苏州片《清明上河图》,应该不下二十卷。
当然了,苏州片的水平也是有高有低,有的足可乱真,有的确实也不太到位。
而这一幅倪瓒的《松溪秋霁图》,是苏州片的上等水平,并不是那么容易辨识的。
不过,莫小年心想,倪玉农也有可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且他还拿话把罗章骏的嘴给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