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方明看书的确很勤,都是一些比较深奥的类型,例如诗集,与人交流的方法,宇宙科技方面的知识。他好像什么都看,兴趣非常广泛,平均一个月借三至五本书,最近一次借阅是在死亡前三天。不过有一点很让人在意,这些书从四个月前开始以小说或名著居多,他的兴趣似乎逐渐集中在了这一类上。
温聿看了看借阅卡的签字,杜方明最后借的那本书,名字叫《烟虫》。
温聿让管理员调取记录,发现这本书一天后就被还了回来,并且没有再借出去。《烟虫》是一本推理名家江户川乱步的短篇小说集,被作为书名的这个故事格外惹人深思,内容扭曲猎奇,讲述了一个在战争中失去手脚和发声能力,只留下一双清澈眼睛的“怪物”,日复一日忍受着将他当做玩物的妻子的不正常行为,最终在妻子失手将他戳瞎之后用肉球一样残疾的身体滚出屋子投井自杀的故事。
温聿读完这个短篇后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和胸闷,沉入一种身不由己的痛苦之中。他共情能力一向很强,好在阅历还算多,勉强能压住庞大复杂的情绪。刑侦队长旁若无人的拿出烟盒时才想起这里是图书馆,顿了顿又默不作声收回去。温聿知道很多人喜欢看推理悬疑小说,他也一样,况且江户川乱步是名家中的名家,本格派推理的始祖,这个故事离奇又疯狂,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
——就像淮东大学池中少年的案子一样诡异。
“麻烦调一下图书馆监控,要这一片区域的。”深深吸一口气,温聿甩甩头对管理员说道。管理员很配合,没一会儿就按照要求搜寻到这几天的监控调了出来,温聿拷贝好回到车上,刚准备回局里就被电话铃声打断了拧车钥匙的动作。
Let’s pretend a little longer,
Cause when we’re gone,
Everything goes on.
是Signs的歌,名字叫《逆翎》。这首歌用欢快的音调和节奏唱出了温柔安抚的味道,既悲伤又乐观,温聿很喜欢,一直拿来当手机铃声。
——在我们离开后,群星依旧闪耀……
他不自觉跟着哼了一句以排解郁闷的心情,没想到刚接起电话就传来急切的声音:
“老大,出事了,有学生在闹市街跳楼!”
“什么?”
“有学生在大学附近的商业街跳楼,初步判断为自杀,死亡时不巧砸死了一名成年男性。”
这都是什么事儿!温聿胸口积聚的情绪瞬间炸开,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严肃且镇定,在询问完地点之后安抚了警员几句,随后一踩油门疾驰出去。
“队长!检验科正在采集痕迹,一会儿应该就会有结果。我们已经把这里围起来了,群众太多,不少人都拍了照……今天有书店办签售会,还请了知名度不错的作家当嘉宾,特别热闹,好不容易才让人群散开。”
温聿一到现场,维持秩序的同事就赶紧过来跟他说明情况。根据法医和痕迹给出的报告,这应该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意外。但是太巧了……最近的死亡事件成双成对,第一个人害死第二个人,又因为第一个人死亡而无法有实质性进展。两个案件的时间地点都没有关联性,这一切真的只是偶然吗?
“死者身份是?”温聿眉心紧蹙。
“跳楼的是淮东大学大二的一名学生,名字叫黎安,初步判定死亡时间为早上十点左右。被砸死的那位是普通公司职员,叫张河东,身上有签售会的票,应该是特意来参加活动,不幸被砸到的。”
淮东大学?又是学生?
温聿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吩咐现场勘察的民警继续工作,有问题及时反映上报,然后回到自己不起眼的黑色国产轿车上,回市局把图书馆监控交给方安欣。
忙得昏天黑地的方同志正极度心累的戴着冰敷眼罩露出两只眼睛吃泡面,一听又来工作差点没撅过去。
“老大,我刚把新监控查完,没得到什么有用信息,图书馆这个……你等我吃完这碗面。”
“这阵子辛苦了,好好工作,回头给你加两个蛋补补。”
“听着怎么不太对……”
“继续忙吧。Bubble还在吗?”
“在,他就没出来过。”
“行。”温聿拍拍方安欣的肩安抚,转身三两步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边进边说,“小弦,调一下淮东大学商业街外面的录像,看看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一起学生跳楼自杀案,牵连到一个无辜路人,我想确认有没有内情。”
姬羽弦闻言蹙眉,神色和温聿如出一辙:“又是淮东大学的学生?我看看。”
“我也很纳闷……”刑侦队长揉揉太阳穴在沙发上坐下,打开手机开始阅读杜方明写给他妹妹的信,“老局长说淮东大学的事必须尽快处理,拖不得。就算给我下命令尽快结案,犯罪嫌疑人也已经死亡,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线索。凶手指向性太明确,而且我看了走访报告,杜方明和陈鸢确实认识,两个人在同一家咖啡厅打过工。”
姬羽弦静静听着,在封闭的空间里让自己不太显露出弱点的哥哥尽情唠叨,以便发泄压力。
“可就这么结案我不甘心,杜方明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才会犯罪……他本性不坏,熬出头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温聿捂着脸有些说不下去,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像是把他的路也堵死了一般,鼻头一阵泛酸。
“……我一直忘不掉他和陈鸢死时的表情。”
太诡异了,同时死亡的两个人表情却完全相反。
对努力之后进入新环境的人来说,死亡绝不是解脱。杜方明没有心理咨询的记录,有用的信息里也没有能证明他抑郁症的东西,他真的是道听途说对号入座的吗?
“一般来说,单纯抑郁的人群不会对他人有攻击性,他们只会伤害自己来缓解低落的情绪,就算自杀也不会硬拖着谁去殉情……当然,这只适用于大部分人,还有双向情感障碍、狂躁症、躁郁症存在。”姬羽弦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语气平静的说道,“这个杜方明很大概率没有抑郁症,根据室友提供的信息,他不仅没有,可能还因为某些原因开始对活下去充满热情。”
“可是他诡异的表情和自杀的原因都没找到,没有新的线索,只能从图书馆监控和这些亲笔信入手……要是真的什么都查不到,学生会也没有突破口,世界上可能就没有人知道陈鸢为什么会死了。”
“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不要钻牛角尖……”
“可我想知道!我们警方应该知道!这是一起故意杀人强J案,不是意外死亡也不是自杀,找不到原因,给不出公众一个完整答案的话,我愧对这个女孩儿和她的名誉。”
温聿看着手机里的一封封信,想到还有一个躺在医院里跟死神抗争的女孩,觉得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他不能示弱,不能放弃,甚至不允许自己反问——
她为什么会死?他们为什么要死?一旦问出口,哪怕只是抱怨给最亲近的弟弟听,温聿都觉得自己是在渎职。因为全世界最不该问这些问题的人就是警察——他们不是提问者,而是给出答案的人。所有人都等着从这里得知真相,包括媒体,民众,相关家属……或许还有已经死去的人。
温聿知道自己陷入了无限循环的自我压榨状态,用夏顾问说过的话来讲就是“自我pua”,他会不断自责,用超乎想象的严厉要求逼迫自己做到最好,某种意义上甚至偏向于精神自虐——但温聿控制不了。他见过太多东西,经历过太多无助、绝望以及悔恨,今后也还将继续。
为了还原真相,见证死者的一生,他必须去听,去看,去思考,去判断,即使再难受也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因为他是一名刑警。
“作为在背后支持你的家属,给你一个好消息吧。”姬羽弦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知道哥哥在想什么,更知道他那种大到恐怖的责任感来源于哪里。
“……快说。”温聿闻言飞快收拾好情绪,抬手抹了把脸站起身来凑过去看屏幕。
“我调了学校相关的所有校庆和公开活动视频,在锁定几个女生之后黑了她们的账号……”
“直接说结果,这里没人举报你。”
姬羽弦笑了笑,把一张学生资料表点开,上面是一个留着长发,落落大方的漂亮女孩儿: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就是树林里和杜方明说话的人,学生会宣传部长,大三学生,曲如歌。”
温聿仔细看着屏幕上的图片和资料,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理清楚其中复杂的关系。如果不是从小就十分敏锐的姬羽弦察觉到两个人的站位及姿势,这个细节很可能会被警方遗漏,因为这很像两个恰巧站在湖边的路人。
“学生会可能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角色……或者是曲如歌这个人有问题。你看一下图书馆监控,我和夏从雪去趟学校。”
姬羽弦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温聿拉着门把手的动作停下来,回头看他。
少年眉宇间挂着几分落寞,在他回头的瞬间立刻消失不见,换成一贯温和开朗的表情,却还是被温聿捕捉到了。仔细想想作为偶像的他应该忙着排练,没空过来帮忙才对,结果演唱会开始前一周还被按在这里当苦力……
琢磨几秒,温聿走回去在他脑袋上搓了两把,那头精心护理过的头发瞬间被弄乱。趁姬羽弦发呆时把鸭舌帽扣在他头上,下压的前沿挡住少年惊讶的脸。
“想我的时候多打打电话,你这不孝子。老子等你电话都快等魔怔了。”
温聿拉开门,走之前又补充道:“案子办完我就去参加你的演唱会。为了你哥能赶上,加把劲吧,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