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看起来容易简单,实则不然。比如一石的标准,南方与北方不同,东部与西部不同,甚至赣南与赣北也有差异。
在冶炼工厂现在就出现了这样的争议,在加料时福建来的师傅觉得江西的石、斗这些计量容器,比自己以前用的要大!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虽然这类事情往往被孙社等人用权威压住,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李丹才想到要建立标准度量体系。
这就意味着将来青衫队、茶山社的势力扩张到哪里,哪里就要推广、应用这个标准。要令人信服,便必须精确、有据。
陈三文的“精密与标准件生产工厂”实际就是研究、建立和推广这个标准的源头!
所有计量都是从长度先开始的,有长度才能有体积、容量。在青衫队征战的过程中,李丹派人收集了各地民间和官衙里的的尺子、升斗、天枰,拿回来给陈三文做参照。
结果发现差异非常大,仅仅尺子就有七种不同长短,最短和最长之间相差达到一指半!“这样的尺子不要说买卖公平了,就是商人之间进货也只好是一笔糊涂账!
若用这样的尺子去做一石容器,然后再做出炼铁的高炉、坩埚,那就不知道要差到哪里去了。怪不得师傅们整天争吵不休,为这个浪费好多时间!
导致师傅不同,每炉的质量也都不同!”陈三文明白了李丹的用意,立即悟出其中前因后果来。
“我们把它统一之后,大家就不会再有不同意见,每炉铁水的品质是一样的,后面加工起来就方便好多!”
“是的,这还仅仅是冶炼为例,还有水泥、玻璃、造车等等各行各业都有这个问题。我们总不能让人看着第一工厂和第二工厂造出来的马车车轮大小都不一样吧,那咱们信誉何在?”
李丹说:“有了标准,就可以做到江西造的马车和辽东造的马车完全一致。用户不需挑拣,只要看咱们车马行的牌子直接购买就好!”
马车的字号最终选定是“丰远记”,李丹要求在车厢版、底盘梁架、转向机、手刹和车轮上都打上字号标记,可以让任何人轻易识别它并且防止伪造品。
一如马车,玻璃制品字号是“宝丰行”,铅笔、鹅毛笔和便携墨水的字号是“文泉阁”,酒类是“金凤台”,农具是“大兴行”……。
“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是咱们的产品,这很重要!必须让世人知道我们的产品是最好的!”李丹说。
徐同非常认同李丹这个观点,自从他把孙述介绍给李丹就知道京里甚至可能皇宫都在关注自己这个未来的侄女婿了,所以更加倾力相助。
“高樗在石帅压力下不得不到崇仁坐镇指挥,卢骥勇去了新余协调江西和荆湖的官军,赵巡抚还留在抚州。这样一来对罗山形成四面铁壁合围,杨贺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了!”
他在花园里陪李丹散步时说:“所以赵大人命青衫队南移鹰潭,一定是在为明春提前布局,可大人似乎并不开心,所为何事?”对于明年春天的战事他表示乐观:
“只要大军挥兵向东,浙、闽那边已经张开了口袋,他娄自时还能跳腾几天?
我已经派人携带样品去宁波,那边回来消息说倭人果然极喜玻璃制品,甚至有人给出了用等重的黄金直接购买的意向,形势大好!
若是上饶解围南路打通,东西运到泉州卖到南洋各国,我想收益也一定不错!”
“东西肯定是好。”李丹说:“下一步我要建个机械设计学校和附属的机械设计与制造工厂,让矿山能够用机械排水、鼓风、提升矿石和输送物资。
这样开矿速度和效率会大大提高,矿山生产的安全也会极大改善。咱们的矿山开采速度会是别家的两到三倍!
同时把现在冶炼厂那些木制设备、车辆大批换成钢铁制,高炉可以更高、更大,一次出铁水就能是现在十天左右的量。”
“好哇,这不是很好嘛!”徐同喜得两眼放光。冶炼和铁工那边不但有他的股份,而且他知道李丹说要用更多钢铁在其它产品和机械上意味着什么。
从余干到安仁、南昌之间的轮船改装上金属制轮桨、尾舵、轴承、齿轮、支架和刹车装置后,不仅故障率大大降低,而且维护方便,动静减小了速度却更快。
他开始相信李丹说的:钢铁是未来几百年最重要的产品,它将超越木料和石头,成为民间生产、生活的重要物资之一。
“二叔,我担心的不是咱们的产品,而是另一件事。”李丹轻声说。
“哦?三郎可否讲来听听?”
“这次去见赵大人,他问我可否在抚州和建昌各留一部?他说,打算以这些人为基础建立这两府的团练队伍。”
徐同站住脚若有所思地看看李丹:“那么三郎是如何答复的呢?”
“我当时和赵大人说如果春季进兵此时分兵对青衫队会有所削弱,赵大人表示无妨,不必动主力,每府只需留二、三百人即可。
所以小侄当时说回来与参谋部商议下分哪部出去以及分兵的时间。”
“对这件事三郎是怎么想的?”
“小侄担心,朝廷是不是开始疑我拥兵自重了?”
“嗯。”徐同走了两步:“三郎呀,朝廷自然是要为大局的安危着想,而不会因为某一个人如何如何。个人对于这天下来说无足轻重,但一支能够从数万军中杀进杀出的队伍可就不同了。
也许赵大人并非针对你本人,但别忘了他是官员,也是赵氏子弟,你觉得他对你放心,还是对一支从南直隶来的客军更放心?”
李丹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拱手道:“二叔说得是,小侄回去立即着手安排。”
徐同呵呵地笑,拉住他手轻轻拍打着低声说:“分出去的人大约也会给到团练使这样的位置,但是你不要担心什么。只要他愿意帮我们拓宽商路,那又如何呢?
陛下可没有这么关照过他们,三郎大可不必有所疑虑。况且,青衫队出来的人做官、高升的越多,其实对咱们来讲不见得就是坏事呵!”
“哦,对!”李丹眼前一亮:“二叔说得透彻,小侄明白了!”
“呵呵,三郎是做大事的人,莫要太小家子气,更不要故步自封,要学会顺势而为。赵大人这样讲,焉知不是授意与石帅甚至陛下呢?”
徐同误以为李丹是不想把队伍放手,或者担心他们分出去以后位置比自己不差。其实李丹主要想的不是这个,他是担心朝廷猜忌引发青衫队产生内部波动,毕竟人家占着大义名分。
但李丹很快也想明白了,茶山社力量已经深入青衫队内部,依托这些人加上自己的威望,他可以间接掌握队伍,完全没必要担心朝廷拆散的企图。
就像那句话说的,打铁还需自身硬。只要茶山社的影响力足够,就算官军的官兵不也有加入的吗?分兵只不过是形式上的裂变,反倒方便茶山社在周围其他府、县的扩散和发展了。
这么一想,李丹马上释然。“既如此,要不干脆让一些老兵退下来,或回乡,或进工厂、商队,有些可组成押运商品的护卫,尽可能将他们安置到各行业去!”李丹说。
“不必太操之过急,此事需缓缓进行。既不能亏了老兵,也不能让新兵起了别样的心思,更不能叫朝廷误以为你心生怨怼。明白吗?”
徐同低声教他怎么做,李丹仔细地听着,不时问些问题,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即使这院子里其实并无其他人。
离了徐府,李丹便来寻张铙。原来上次张铙被派出去寻武举人梁明山,回来缴令后李丹便叫他做个幕宾,内部叫法是内务局统计处处长。
在内务局长韩安下面带着六、七个伙计做事,专管青衫队和茶山会账目、武器、人数数目的统计、核查。自己的店交给掌柜打理,如今张铙全心贯注在这边。
“我要知道咱们现在全军究竟的实际数字,包括人、牲畜、车辆。你多久能够告诉我?”李丹见面以后直截了当地问他。
“唔,一个时辰。不过我只有四天前的数目。”张铙回答说。他的统计处要求每七天各连文书需要汇总新数上报到营、旅、参谋部,四天前是最近一次汇总的时间。
“行,我到韩师房间里等你。”李丹说完扭头出来先去找韩安。
城隍庙后的小校场现在成了“余干联防综合指挥部”,参谋部的后勤、内务两大机构、宣抚使司经历所和绕州团练余干营营部、余干警备所都设在这里。
只有饶州都巡检南部分司还在城隍庙旁的跨院内,现在宋九一担任着这个职务,他随军西进后代理的人叫邓越。
入口的篱笆和木栅早被簇新的大门取代,几座残废的大殿都已在乡绅们支持下修缮起来作了办公场所,校场里只有几十名巡检司的人在训练。
韩安带着几名后勤科和内务科的随员迎出来,他好几个月没见李丹,上次李丹到他家也不曾见到,所以显得格外亲热。迎进办事厅上说了几句,其他人陆续退出。
韩安笑着说:“这边太忙,我几乎睡觉时间都没有了,你上次来家我也是晚上回去才知道!”
“上次去就是看看宋姨娘他们如何,猜到先生可能在忙所以没让师母来叫。”李丹带着歉意说,又问:“先生还是这几个人手,怎不向参谋部申请多增些?”
韩安如今负责内务,不仅要筹措、调拨军资,还负责着茶山社内库的管理。他苦笑着摇摇头:“我如今管的事务不宜随意调人,唯恐有不该进的人进来,传扬出去不是耍的。”
这话倒是,李丹缓缓点头,猛可地想起个人来,说:“我调个人来做你助理,先生可还记得米店的伙计廖二不?他如今用了大名廖存光,在队里做镇抚官。
这次出去办差表现不错,我正想提拔他,就叫他来给你做助手,如何?”韩安知道这个廖二,马上答应。
李丹看看张铙还未到,便先将打算分兵的事和他说了。韩安脸色有些不好看:“这才打了几仗,朝廷便要卸磨杀驴么?”
“韩师,咱们发展太快,所以我同意分兵,另外也打算将部分老兵逐渐转入商社、工厂、标行,把他们吸收进去,让大家有职业、有收入、有家室、有产业,这样弟兄们心也能更稳、更踏实,您说呢?”
韩安轻笑,小声说:“你这是要藏富于民,还是藏兵于民?”
“别管藏什么,总之别让皇帝难受就行。”李丹也笑了:“所以吧,我打算用精兵简政的名义,把团练和商社分开。像你现在这样担着团练职务的,我打算要分出来。
我们成立一个商团,由这个商团去管理投资的各商社、店铺及工厂,将来你就专管商团这边的事务做个大掌柜。我来时去徐家,和徐二叔说好了,由他来协助你。如何?”
“嘿,你这是给我加活儿呀?”韩安哭笑不得:“哪有徒儿这样待老师的?”
“多劳多得嘛!内务这块回头交给朱庆,团练维持在两千人,他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
说着,张铙走进来,他坐下给二人报数字,两人都吓了一跳。
“难怪赵大人有这样的话,如果是我,也会担心的。”韩安说。
潭中绡麾下的临编二旅目前吸纳了部分投降的江山军以后,人数已经有四千人。由原中军营、三营和缺编的四营组成的临编一旅人数为两千人。
周芹和魏小河回到抚州以后其部也扩大到一千六百余,加上余干、安仁留守部队和信江上的两个水军分队,总人数接近九千!这还没算萧万河带来的八百人。
“太多了。”李丹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这样庞大的队伍不仅容易走偏,而且难以控制,对商团的供给压力也太大!
鱼龙混杂不是我想要的,看来不是赵大人要我们如何,而是我们自己必须做适当裁减了!”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发展出一支近万人的队伍,这里头掺杂了多少泥沙、何来那么多有经验的军官?
如果全部整编进来就意味着必须负担所有人的军饷、粮草、装备、抚恤等等。这是饶州府承担不起的!
李丹清楚,目前之所以供给没有出问题,一是由于击败杨贺父子后巨大的缴获数量在支撑,二是有地方捐献的补充。
但如果坐吃山空没有继续涌进大额进项,这点积储很快便会被耗光。
拿粮食来说,每人每天两斤粮计算,一万人每天就是两万斤即二百石,一个月就是六千多石。这还没算庞大的牲畜草秣和战马精饲料支出!
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不管朝廷怎么想,他自己是不能被这支声势浩大的“团练”冲昏头脑的,该分的就分,该裁的就裁,也正好可以满足各产业目前兴起的用人之需。
工业的开端,必然与大量劳动力自乡野间解脱,并接受知识或培训成为产业工人紧密相关!
马车已经先行上船,刘喜向李丹深施一礼:“在爵爷身边这段日子,真是在下终生难忘啊,要不是皇命在身,真是不想走了!”
李丹笑笑:“陛下信任,所以让你亲自护送世子上京。看起来到京城以后,少不得要招侍中了解这边情况,还望多多美言。”
“那是、那是,爵爷放心!咱就是照实说,皇上也足够欢喜了。”刘喜说完回身看看在船上陪着世子的范县尊:“范令将走,新来的那位据说是个势利的,爵爷可要谨慎!”
李丹眼皮一跳,他知道这刘喜年纪不大,但似乎在宫里颇有些人脉,他的消息一定准确。便凑近些低声问:“侍中可知那人背景?”
“据说是荫官出身,能力到还好,就是有些傲气。他是薛驸马的堂弟,总号称自己‘往来无白丁’。嘿,对咱这种人更是眼皮都不夹一下的。”
李丹差点乐出声,看来这刘喜以前吃过那人的亏。“哪个部门下来的?”他有点好奇。
“这等矫情的自然来自吏部,是考功司的一个郎中,据说还是走了郑尚书的门路。”
“哦!”李丹听说只是个七品郎中,心里有点不以为然,看着江水叹口气,拱手对刘喜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丹在此祝君一路平安。车上有些饮料,君可无聊之时解闷,只是……切勿贪杯哟!”
刘喜哈哈大笑拱手回礼:“承情、承情!若有机会再来李君这里传旨,某一定向陛下主动请战!”
“那可但愿都是好消息!”二人相视大笑。李丹陪他下到栈桥,边走边说:“送走刘君我就要回安仁去整顿部队了。”
“哦?可是冬天尚未过去呀?”
“趁着这段时间,正好将队伍整理下。”李丹作不经意地说:“有些老弱伤残需要淘汰,安置他们回乡或务农、或做工、或经商。
再分出去两三部交给赵大人,安排到各府戍守。留下的也要精选一番。团练留取精锐便好,无需太多。
这件事我得赶到东乡和赵大人商议个方略出来,然后尽快实施。”
说完他扶刘喜登上船甲板。范县尊又与刘喜、世子作别,然后在李丹搀扶下下船。他们并肩而立,看着轮桨逐渐启动并离开码头。
范县令邀请李丹和自己一起坐马车回城,路上对他说道:“贤侄,你准备何时返回安仁?”现在李丹级别已经是六品,高过于他,他也就不再拿着县太爷的架子。
“老大人,丹在乡下的庄园已经建好,准备请姨娘搬迁到白马去,办完这件事便回安仁。”
“哦?那你和徐家大姐儿的婚事呢?”
“原本是打算完婚之后再走,无奈赵大人那边要和我商量在抚州、建昌等地派驻团练的事宜,我得赶回安仁先与众人商议个方案,然后再赶去东乡向赵大人请示。
如果真的施行,那么这个冬天可就要忙碌了。”
范县令听了默然,之后开口说:“贤侄,其实你娶徐氏女,不若再等等看?”
李丹马上明白他意思,叉手道:“老大人爱护之心,丹铭感肺腑。不过我既不能救回陈氏女,更不能再负徐家姑娘,不然世人以我为小人,则非李丹所愿也!”
“也对!”范县令捋须思忖:“只是,我听说郡王将他两名义女赠你为妾?”
李丹脸腾地红了:“晚辈惶恐。”
“这有什么惶恐的?”范县令笑起来:“尊长所赐嘛,受之无辞。只是我担心呵,她两个的身份在那里,你叫徐家女过门之后如何自处呢?”
“这……,晚辈倒没想过。”
“哈哈,你李三郎威名震赣东南,也有思虑不周的时候?”范县令调侃过后说:“最好的办法,是找个有地位、背景、德望的人,也认他做个义父。”
“有道理。”李丹赶紧拱手:“老大人可是有人选推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李丹一愣:“您是说……?”
“然也。”范县令点头:“吾祖乃范文正公,吾大父乃仁宗朝少师,吾父乃今上亲政前的佐春坊大学士,吾伯父现任刑部左侍郎。”
他说完看着目瞪口呆的李丹,笑吟吟问:“三郎现在觉得,徐氏女给我做义女,是否合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