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朝台阶一迈步,依例刘太监要喊出这句:“退朝!”,不料赵拓又转回身,大家已经到嗓子眼里的那句:“臣等恭送陛下!”都被生生噎了回去。
“哦,朕想起桩事来。”赵拓面向杨缟:“国丧期间南京应天府几个学子召妓那案子,首辅还有印象吧?”
“臣记得此事,所有人员已被处置,家属均判流放甘肃酒泉,现正在前往流放地的路上。”
“嗯,这件事朕后来听说朝野有些异议?”
“这……。”杨缟有些犹豫要不要当着百官的面提这个,因为明显皇帝有过度判决的问题,对此不但刑部、大理寺,甚至都察院都有微词,民间就更不用说了。
“陛下,臣可以说两句么?”大家扭脸一看,乃是内阁中排在最末的那位——朱瞻墡。这殿里热,小胖子的圆脸上还淌着一串汗珠,在隔扇窗透过来的晨光下闪着油亮的光。
赵拓嘴角向上翘起:“朱学士呵,你想说什么?”
由于朱瞻墡自进内阁以来存在感很低,所以大家都没把他当回事。今天见他主动开口,都好奇地把目光向他齐刷刷投来,让朱瞻墡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赶紧低头行礼道:
“古时三皇五帝行治,用的是法。战国时礼崩乐坏,遂兴人治。秦时商鞅变法强国强兵而一统天下,复归于法,直至东汉末年……。
呃,臣要说的是,盛世用法而乱世人治,今天下大定、宇内一统故而我朝自太祖、太宗以来均提倡法治。
法者,治理之准绳,不可轻废,更不可因陛下一念而更改之,此大忌也!”
这时候皇帝已经重新坐回椅子里,听他掉书袋赵拓觉得好笑,打断他问:“卿言甚善。不过,方才朕与首辅正在说那案子,卿所讲可是与这案子有关?”
“陛下,臣、臣、臣说的便是这桩案子。”
“哦?”
“依律,臣子有乱行或违法,可以追究其上官或举荐者,或罚薪俸,或训斥,或降级任用,但没有流放这一说。
因考虑到事涉太皇太后及陛下哀恸之情,故而南京刑部判陈氏流放两广三年,这已是法外重判。而陛下当时御批改为流放甘肃,且是抄没家产连家属共同流放。
虽然后来经内阁说服没有抄没家产,但全家还是被流放了,这样做完全超出了法度,所以才导致朝野议论纷纭。
臣以为,那几个学子目无君父,无论判绞、判流放或革去功名等均是妥当。但对陈氏的判决不仅不妥,而且量刑过重,所以斗胆进言,请陛下三思,重新改判。”
“嗯?”赵拓皱眉:“你说量刑过重,朕也觉得确实。当时是朕在气头上,未冷静地采纳内阁的劝谏,现在冷静下来想想的确不该!
不过这‘不妥’二字又当怎么讲,难道整件事里,那陈仕安就不该担责吗?”他提高声量,以便听上去有些严厉。
“陛下,据臣所知,犯罪士子是在年初二那天约友携妓出游的,正月十六日遭到举报,正月十九日陈仕安到南京吏部报到并于次日正式上任,正月二十七日陛下遣御史前往南京调查此事……。
所以说,事发当时陈仕安还未上任,但是最终南京刑部却不顾都察院的反对与提醒在案卷中将陈仕安列为了应该担责的人。”
“哦?”赵拓看向都察院这边:“常卿,可是如所说的这般?”
常渲出列叉手:“启奏陛下,确实如此。臣记得还为此专门曾去文给南京留守司,并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何剑南,文档应有记存可查。”
“如此说来,该是陈氏的前任担责才对,南京刑部判错了!刑部何在?”
听到皇帝不高兴了,刑部尚书仪中生连忙出列:“陛下,臣是五月份接手刑部的,前任刑部尚书因年老体弱已经致仕了。”
“哦,对!”皇帝想起来。他用手指习惯地敲敲桌子:“这样吧,这件事刑部你们依法重新审理、量刑。
常卿,都察院立即调查此事办理的始末,朕要知道当时为何刑部非要让陈仕安来担这个责任!”
“臣等遵旨!”
皇帝起身要往丹陛台下走,扭脸又把刘太监到嘴边的话吓了回去:
“中书,立即通知行人司,八百里加急把陈仕安及其全家追回来!先安置在西京,找个寺院居住,留待事情查清楚后再有新的旨意。”
中书左丞何恭枢上前:“臣,领旨。”
这时刘太监才喊出这句:“退朝!”然后大大松了口气。
一炉蕴茵生紫烟,暖榻凭栏惹人嫌;
最是婢子声声催,公子岂能负清闲?
贝喜听了“扑哧”一笑:“我的小大人诶,这都已到辰时了,你若再赖着不起,姨娘要疑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个大活人能出什么事?万马军中都杀出来了,在自家榻上还怕会出事?”李丹说完忽然伸头朝外间瞅瞅,小声问:“她两个醒了没?”
“早醒了,给姨娘问安之后一个去厨房帮厨,一个在帮针儿姐姐做事。现在全家呀,你是最懒的一个!”贝喜说着伸出手指头在李丹额角恶狠狠地点了点。
李丹嘿嘿笑,说:“你可越来越凶了,小心回头牛哥不敢要你罗!”话音未落后背上便挨了清脆的一巴掌。
“都那么大官儿了还不正经。我看啊倒是三郎你要小心!虽然阿英姐没说什么,可毕竟一下子带回来两个,人家可还没过门呢!”贝喜小声唠唠叨叨。
李丹苦笑。他一回到余干,洗浴换衣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徐家去见阿英,并且向她坦诚相告武宁儿、恍儿姐妹俩的情况。
阿英倒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哭闹,只是淡淡地问问她俩的情况就丢开了,但这更让李丹不安。“贝喜,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再去向她解释、解释?”李丹轻声问。
“你们男人呐总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贝喜叹气,老气横秋地摇头说:“你先前和人家说了陈家二姐儿的事,阿英姐姐便没说什么,那是之前的嘛,她大度些也就宽容了。
可这回你一下子带回来两个!还是那个什么王爷给你的,还是姐妹两个。换做是我,心里早就气得不行!
我看呀,你也莫要再解释罗,还是赶紧请姨娘替你操办婚礼,早些把人家娶进门来,那样阿英姐才能安心哦!”
“也对!”李丹点点头,又说:“不知道梦儿她们到哪里了?我如今做了官,想来离见到皇帝已经不远,真想早点让他们能回来!”
“你看、你看,这才说着,又想起那个来了。唉!”贝喜重重地叹口气,抱起要洗的衣服出门去。
李丹也很无奈。这个时代允许,只要你有能力、财力,对民间纳妾是没限制的,倒是对宗室非常严格。
二十五岁以上王妃未生嫡子的话才许纳两个妾,且什么时候纳、纳哪个,全看王妃心情与眼缘。
所以当丰宁郡王王妃死活不许,你有嫡子凭什么要求?郡王无奈只好将武氏二女“托付”予李丹。
不过因她俩是郡王义女名分,这么一来李丹成丰宁郡王的“女婿”了,这可是个巨大的意外。
还好二女娇美可爱,若是长得磕碜,这俩人岂不成了猫爪上的年糕?那才叫麻烦!
李丹后来也想过,当时自己能不能狠下心来拒绝王爷呢?答案是:当然可以。
不过那样的话只怕和郡王府就只是公事公办的关系,将来要想布局上饶可就丁点也借不了郡王的力。
而他费那么大功夫去帮上饶,牺牲那么多兄弟,其实目的不还是为了将来布局这块土地,获得那里源源不断的矿产资源,并能够将商品销往浙南、闽西么?
所以他只能接受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呵,何况忍得不算憋屈。
他这次回余干主要办两件大事:搬家,然后娶徐英过门。城里这宅子显然太狭小,装不下自己家这么多女人。
白马寺那边不错,地方宽大得很,所以他请韩安出面又购置了五百多亩地,连同之前的换到一起都聚集在凤凰山一带。这里本来就建有白马巡检司的堡寨,安全上正可依托。
韩安在西侧规划了李府的新宅,旁边就是未来的参谋部所在地:白马治安联防公所。
南面和西北的坡地上是大片的竹林,李丹准备请县里许可,陆续开辟出来盖成井然有序的院落群,赏给青衫队排以上级别的干部们。
余干的城墙接近完工,正好抽调部分熟手来这边。现在工地上有二百来人,这是他构想中将来建筑工程公司的主要力量。
回城路上他已经去新宅看过,是由四个部分组成的。由正门、客厅、花厅组成第一进,然后是以书房为中心的第二进和卧室为主的第三进,最后一层是仆役们居住的第四进。
这个面积比贤仁里的小院子大多了!李丹去探望了一次陈家的宋姨娘和丫鬟月影,这次本想把她们也带走,但苏四娘的意见姨娘快生了,还是等出了月子再挪动为好。
他今天打算去陈钢家,和他们父子商量下开办白马技术学校和附属工厂,另外还要和陈三文说说自己的几个新设想。
自从他带队南下去安仁,这还是第一次回余干,陈刚父子见了都非常热情。“早听说大人回来了,只是估计您可能要休息,所以没有去打扰。”
“岂止休息?”李丹将去徐家和向徐英解释的情形大致说了,父子几个哈哈大笑。
“恭喜大人,有了郡王在背后的支持,咱们以后往南边的事情就更好办了。”陈三文明白这件事的关窍,拱手向他祝贺。
“我今日就是为这个而来的。”李丹一说这话,陈家父子马上认真起来听他说:
“现如今进入冬季,天气寒冷,山间积雪,道路不便。一般来讲无论在南方还是北方都少有在这个季节里动兵的,即便是乱匪也不乐意缩手缩脚地去攻城。
抚州的战事基本结束,荆湖南、北路的军队进入吉安、袁州、瑞州,福建闽南军进入建昌以后,杨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现在石帅将他包围在罗、怀山间,想要起死回生已经很难。目前剿匪平乱的重点已经转到广信府来了。
我回来前特地去见了赵大人,他说官军正在准备部分主力南移,在冬季里收复杨贺一支余部仍然占领着的泸溪,同时向鹰潭集结。
鄱阳的两千官军也分别到了德兴和万年增强那里的防御,从浙西来的官军目前已经包围玉山。
另外闽北的部队已经分别占领了分水关和岑阳关,春季山雪开化后就可以向铅山和永丰前进。
所以,我们饶州团练很可能会在元宵节后开始配合官军进行试探性攻击。在此前,有两个月时间我们可以做充分的准备。”
李丹指的“充分准备”是指:扩大钢铁产量并提高质量、改装和新造马车、提高兵器生产和加工能力。
他在去徐家的时候向徐氏兄弟提出办婚礼的同时,还提了一个“第三联合体”的概念。
第一联合体是股份制商业集团,第二联合体是协会制农业集团,第三联合体就是资本合伙制工业集团。
为什么不搞股份制呢?因为股份这个东西还是有些超前,不如说合伙大家理解得更快些。
这个第三联合体将由采矿、冶炼、制造三大部分组成,采矿由孙社做总经理,冶炼由铁小安做总经理,制造李丹打算交给陈钢。
陈钢听说这么一大坨要交给自己,激动得差点跪下。
但是李丹告诉他这块其实任务很重,现阶段包括车辆、玻璃、农具、军工三块,车辆由陈双吉负责,军工他会把宋迁暂时撤回来负责;
玻璃就交给从兴安跟来的伙计周贵生,他现在捣鼓这东西很上瘾,甚至开始用吹塑法小批量制作器皿了;
至于农具,李丹笑着看向陈大勇:“大兄可有兴趣先承担起来?”
陈大勇涨红脸,他平时话不多,听说可能要带一、二百工人做事,忙说:“我不大会管人,三郎要是抽不出别的人手,代管一段时间尚可,时间长了可不行。”
“好,我答应你!”李丹很痛快,他只需要找到更合适的人手就好。
然后大家谈到在杨埠的新马车制造厂,李丹希望陈钢尽快接手。“余干这边是车辆第一工厂。”李丹说:
“这里地方显然不够。我准备和县尊说说在西南角建个外廓城,把守军驻地、校场和都巡检司搬过去、那边有大片空地,可以给马车厂预留块足够大的地方。
那么第一工厂生产的成品主要供给王公、官员和大商人,第二工厂的成品以中等富裕、小康之家需要的轿车以及运货车辆为主。”
“咱们的车,还会卖给王公么?”陈钢父子吃了一惊。
知道内情的陈三文笑笑对父兄说:“上次让兄长们改装的那两辆车还记得不?”
“记得呀。”陈双吉点头:“里面嵌了铁板嘛,你不是说是给贵人的?另一辆是赵大人的座驾?”
“兄长前日完工那个才是赵大人座驾,之前的两辆,一辆给了丰宁郡王世子,另一辆已经在皇宫里伺候皇太后了!”
陈三文说完,隔了两息功夫,就见陈钢身子一软向地上便瘫下去,兄弟几个忙架住,掐人中、拍后背,总算让陈钢缓过来。
“我的天,我陈家做的马车,居然进贡伺候皇太后了!我的天爷,祖上积德啦!”他大哭起来。陈大勇忙叫两个伙计进来,和陈双吉一起七手八脚将他父亲抬回房去休息。
“如果第一工厂如此重要,那阿爹是肯定要亲自盯在这里的。”陈大勇说。
“黄金埠冶炼工厂和铁工厂一期建设进入尾声,车辆第二工厂的建设即将开始,那边的负责人需要赶紧定下。要不,就让二兄去那边负责,如何?”陈三文提议。
李丹看看陈大勇,见他没意见便说:“那就这样定!烦请大兄去和二兄说一声,并帮他做好去杨埠接收工厂用地的准备。”
“行,我去和他说!”
待大勇离开,陈三文笑道:“你把全家都安排了,那我做什么?”
“你负责两件事,”李丹说:“首先是将工业技术学校和工业设计所建起来,招募些学徒来学习制图、绘图和制作模型,然后让他们进入设计所帮你做事。
不然你一个人忙死、累死也干不完那么多活儿!再有是在白马建个精密与标准件生产工厂,生产像望远镜、显微镜、放大镜、老花镜这样的玻璃相关精密仪器,以及仪表。”
“什么是仪表?”陈三文不明白。
“就是类似指南针、规尺、天枰这类,可以对高度、深度、温度、湿度、重量以及方位等等进行查验、计算、称量、测量用的东西。
哦,还有玻璃量杯、试管、加热杯、酒精灯、玻璃管等等做实验的工具。
你现在没听懂不要紧,记住了,这些东西都是咱们格物的时候必须要用到的工具。有了它们,咱们做东西才精准。”
陈三文听着有的懂,有的不懂。但他一旦懂了便很佩服李丹能想到这样细致,比如规尺、天枰这些在设计、制造时经常需要用到,他就大概能理解李丹的用意。
“大人放心交给我,我就尽力做好。总之让大人的想法能够如愿实现,在下全力以赴便是!”
李丹“哧”地笑了,捶他下子说:“你这家伙,也学着他们喊什么‘大人’,我又能比你大多少了?年龄上讲你才是兄长哩!”
“礼不可废,再说这是朝廷规矩。你现在又是官职、又是勋位的,我怎好继续喊你‘三郎’?”李丹听了无奈地摇摇头,随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