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十字街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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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谢敏洪和郑寿这两位内阁之位竞争者面对面遇上的可能性非常小,不过今日路过的少数官员惊讶地看到,他们不仅相遇,而且还攀谈起来。

  和瘦高的谢敏洪相比,“九头鸟”郑寿几乎矮了他半头,不过他有自己的优势——比谢敏洪年长六岁,在官场上更富有经验以及更深厚的人脉。

  郑寿两度入职吏部,先做广南司、河南司主事,到工部转了圈回来又接着做右侍郎,所以他对上下官员的情况熟络得很,简直可以了然于心,这就是一直在中书省的谢敏洪欠缺的了。

  所以谢敏洪的堂上客多为中下级官僚,而郑寿做生时来送礼的却以中上层官员为主。

  加上他还有个任川南宣慰使的弟弟郑言,兄弟俩一个正三品,一个从三品,让人不得不重视郑家的实力。

  用郑寿的话来说,自己是个慢性子,什么时候都不紧不慢,就算天大事情落下来他也还是会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娓娓道来,这叫养气功夫。

  在他看来谢敏洪在这方面有些刻意模仿自己,但只学到了皮毛而缺乏精髓。从宦二十余年,郑寿早就看穿了许多事。

  作为湖广、川蜀官员的领军人物,他经历了两代君王,深知君心难测。他知道谢敏洪总觉得陛下年轻,这点郑寿极其不同意。

  主不可轻、君不可欺,这是他做人的原则,也是他自认谨慎保身的基本点,绝对不能够逾越!

  从面相上看,郑寿也认为自己的四方脸比谢敏洪的长脸更有福相,他总是和和气气,不与人争,也不居高临下待人,更不会像谢敏洪那样觉得自己聪明到可以弄人于鼓掌。

  这点是郑寿极其看不上谢敏洪的,他虽然承认此人聪明,但同时也坚持认为聪明容易反被聪明误,只是还未到遭反噬的时候而已,克己度人才是官场上的正道。

  这样两个互相钦佩却又观点、风格截然不同的人,就像两块色泽不同的燧石,还好一个在六部、一个在中书,不常见面就能维持着距离感,一旦碰面说不定就会擦出火花。

  他们走到了一起会谈些什么、又会聊出怎样的结果呢?官员们远远地避着,不时瞟上一眼,脚下加快步伐,尽量不出声地从两侧院墙下廊子迅速通过。

  这小院属于通政司,中书省在北,六部在南,所以这二位定是都想找对方说话,结果在这里不期而遇。

  院落的一角是株梅子树,现在早已不是挂果的季节,满枝的叶片已染上秋的黄褐,恰好映衬斜对角紫萝架上变得稀稀落落的叶子,和曾经恣意生长的藤条,加重了季节带来的萧瑟感。

  “从安是什么时候听说此事的?”郑寿笑眯眯地问。

  “和同澜兄前后脚而已。”谢敏洪苦笑,这次皇帝任命新内阁完全是乾纲独断,没和太多朝臣商议就下旨了。

  “别以为中书什么都知道,你瞧,现成的例子,这事我们事前就不知道。”

  郑寿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按常例,内阁的任免应该是由所有内阁成员商议后向皇帝推荐,但其实只要符合三品以上、有馆阁学士称号的大臣,经皇帝下诏任命就可以成为内阁成员。

  且这种旨意还不在六科给事中的封驳权限之内,内阁因事涉同僚,一般只要人品过得去也不会横加阻拦。

  所以……这道突然任性的旨意就这么发出去了,直到行人司从黄门那里接到旨意,派人到内阁和中书省分别告知,大家这才被听说:姬总的退休申请朕批了,让古林和他交接下吧。

  “此事既突然又微妙呵。”

  郑寿听到这话,瞥了高个的后肩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陛下圣心,听说从勰接旨后亦涕泣不已。赐金还乡,莫大的殊荣,更何况还荫及两子,本朝以来罕见呐!”

  “陛下究竟还是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独断啦!”

  郑寿脚步滞了下:“从安,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呵呵,同澜兄在怕什么?难不成怕皇上也给你来这么一个恩旨?”

  “唉,你这人就是锋锐太盛了。”郑寿摇头:“不说这个,老夫心中有一疑惑难解,故而来寻你,想请‘天下聪明谢从安’为老夫解惑。不知可愿赐教?”

  “嘿!不敢当、不敢当。老大人且说说看,是什么事让您这样不安呢?”谢敏洪故意调侃,郑寿翻翻眼皮却没搭理他。

  “从安可想到过,陛下把大森提为兵部尚书吗?”

  “大森年方三十八岁,当年的探花郎如今执掌兵部,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何况他曾经在平定广西洞蛮之乱、备倭战争、收复哈密卫中都有很好表现,背后又有个做过大将军的通惠侯父亲,他上来主持兵部是可以想见的事。”谢敏洪回答。

  “可,为什么不是范大垣呢?”

  “老范?他要是离开五军都督府去兵部,谁接他的班?再者朝廷也不会同意一个武将接手兵部的,武人做大谁也不会同意!”谢敏洪注意地看了眼郑寿:

  “我知君意矣。这两个人都是当初侯又安向陛下推荐,接替他进内阁的人选,咱们谁也没料到被陛下给用来接替姬从勰了。”

  “是啊,走了一个南人却进来一个北人。哦,我这样说没问题吧?”

  谢敏洪笑:“可以这么说,毕竟通惠侯祖籍虽在南,但他自己便是出生在北方,其子自然也该算是北人。”

  “这么说如今内阁可算是北四、南一?”

  “是啊,韩公家在巴陵恰是长江之南,勉强算是南人仅存的硕果,且武人那边似乎多了一张牌。”

  “陛下这招很厉害,从安你要小心了。”

  “唔?”谢敏洪转过脸来:“为何是我?”

  “似乎陛下近来对江南人不感兴趣。”郑寿带着神秘的笑容回答:“原因很简单,江南出事太多了些。”除去江西的乱匪,浙江的海关税银失窃案、南直隶境内漕运粮船倾覆案都是让朝廷很丢脸的事。

  谢敏洪两眼一眯:“郑大人是指……户部?”

  “我可什么也没说,从安切勿瞎猜。”郑寿摆摆手撇清自己。

  “当然,大人什么也没说。”谢敏洪走了几步,忽然问:“为何郑大人不担心自己呢?”

  “无欲则刚,老夫没有这个奢求。”郑寿微笑:“从安身近中枢是天子近臣,进内阁是迟早的,但目下机会不太好,或者说是不大有利。

  老夫多嘴劝君一句,凡事不可强求,顺水行舟方是正理。如今天子因南方屡屡出事,更主要的,姬从勰处置失当,丧师辱国,故而皇上拿他做伐给大家看。

  年轻人看事物非黑即白,自然觉得看江南籍臣子都不爽利,更遑论往内阁里放了。这时候最好是退一步,和陛下硬顶殊为不智。”

  “所以同澜兄是想让江南退避,把这个机会让给川楚?”

  “呵呵,老夫可并无此意。后面如何安排,自有圣断。我等岂可妄加揣度?”

  谢敏洪冷笑,他相信郑寿是要以此劝说自己看清形势,主动退出,但他并不想这样做。

  方才郑寿的话里意思很明白,户部尚书应该是另一个为近来江南诸案担责的家伙,那么崔俊勇就很悬了。“可……还有一种可能。”谢敏洪喃喃地说。

  郑寿停住脚步:“你是指,太阁?”谢敏洪轻轻闭了下眼睛。郑寿拈着胡须想想摇头:“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有,但是近期不会实现。”

  “为何?”

  郑寿向周围扫视了一眼,笑笑说:“这院子太狭小,不如我们到外面走走?”

  谢敏洪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好。”

  两人一起并肩出来,沿着十字东街朝西走去。宫城内东南部分是三省六部的主官办公场所和文书、档案存放地。

  十字街西北是门下省;东北是内阁和中书省;

  西南的北侧是钦天监、行人司和太医院,南侧是礼、工、刑三部;

  东南的北侧是都察院、通政司和皇室宬南侧是吏、兵、户三部。

  他们两个的出现让更多来往的官吏侧目,不知道今天哪块云彩把太阳遮蔽了,走个对面的赶紧让道到一旁,然后边纳闷边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陛下已经动了一个人,如果近期再动一个也只会是副相。”郑寿轻声说:“他虽年轻你却小瞧不得,更何况他后面还站着太后老人家呢。”听到太后二字,谢敏洪肩膀动了下。

  “陛下若是换首辅,两相更迭兼有首辅的话,则天下震动,这在眼下看对朝廷是不利的。即便陛下真的有心换首辅,也要耐心找一个更合适的机会才行。”

  “同澜兄,若是只换副相,那么韩、侯、崔三人中,你认为最有可能是崔?”

  “怎么,从安不这样认为么?”

  “难道不会是韩或者侯?”

  “韩公谨慎且正直,陛下不会轻易把这根柱子撤掉。不过有传闻,韩公打算辞去尚书之职,从安可有听说?”

  谢敏洪一怔,继而明白了里面的奥妙:“韩公要接替崔公的次辅之位?”

  “不仅如此,吏部尚书和侍郎都是荆湖人,多少有些不合适。”

  “这样说来要恭喜郑大人,大概您会接任尚书之位吧?”

  郑寿笑笑又没接这个话题:“那么很显然,陛下的矛对准的是崔,这样推论没问题吧?”

  “如此说来,崔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内阁了?”谢敏洪叹口气:“只是即便将崔赶下台,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只怕又是为他人做嫁衣!”

  “崔下台,换一个南人上来,这样也是合理的。”

  “你刚还说陛下近来看我等江南人士不顺眼。”谢敏洪提醒他话的前后矛盾。

  “的确。”郑寿点头:“但是这个位置若换上的是北人,那么几年之内南人是无法翻身的!而有韩公在,我最多只能接他吏部的位置,不可能再去争副相。

  剩下的要么找出别个人选来送到陛下眼前,若要现成的那就只有帮你努力上位。”他说着已经走到了十字街的中心位置,然后站住脚转身对谢敏洪道:

  “方才相劝,是想试试从安的想法。不过我看你始终意志坚决要争这个副相。也罢,我就帮你争取!”

  “同澜兄不怕触怒陛下?”

  “怕,但我更怕以后北四南一成了定例!”

  “那么同澜兄打算如何帮我?”

  “请太后出面,把平衡南北的重要性和陛下好好分说一番。”郑寿微笑,看着皱眉的谢敏洪说:“从安放心,我不会胡来。当今最理解南北之事的,太后当是第一人!”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就有人大叫:“两位大人闪开,马车来了!”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就有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卫冲过来,将二人拉到一旁。

  “驾、驾!”一辆马车风驰电掣地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

  “这、谁如此大胆,敢在宫城内驰骋?去将车夫斩了!”谢敏洪官袍肩部被扯开道缝,他气急败坏地怒吼着。

  “大、大人别嚷,那、那是圣驾!”气喘吁吁的刘太监停下来喘息,对二人说:“江西进贡的宝车,陛、陛下在试、试车呢!”

  “啊?”两人大吃一惊:“陛下在那车上?”

  “正、正是!”

  谢敏洪涨红脸正要说什么,就听又是阵“轰隆”声,那马车又从十字南街里钻出来,拐个弯,继续向天街方向去了。

  “混账!尔等怎敢让陛下涉险?要是有个万一,你刘家有几颗人头够砍的?”郑寿也生气了,指着刘太监骂道。

  刘太监追到此处累得像狗,来不及分辨原委,只得又带人掉头往回跑。

  “唉,陛下真是孩子气,这种事岂是能拿来当耍子的?”一着急,郑寿忘记自己那些规矩,竟将赵拓说成是小孩子了。

  对赵重弼进贡的这辆车赵拓真是太喜欢了!

  两侧开门、轮高四分之一处的低底盘不仅方便上下车,重心较低也带来了安全性,人不仅可以坐靠,而且小腿可以自然地放置于地板,比传统底盘高于车轴的方式也更舒适。

  车厢四角弹簧加皮条悬挂,底盘四角与前后轴间皮条软悬挂,让全车行进中即便在石板路上也不显太多颠簸。

  厢内木制部分大都采用髹漆桃木,七道明漆下焕发出美丽的木纹。

  牛皮包裹的座椅内里采用棕垫和多层麻、毛织物,不但坐上去弹性好、透气,而且经过水蜡处理的皮子还散发出迷人的红褐色光泽。

  尤其是车门和舷窗,两层木条之间夹着透明如水晶,被称作玻璃的奇妙东西,可以让车里的人看到外面的风景。

  比如刚才,皇帝就从车厢里瞥见谢敏洪和郑寿这两个对手,他们居然站在一起,大惊失色地看着马车驰过。

  马车直奔到宫城墙根下,然后灵巧地转个弯便驶入皇室宬和户部墙外的防火夹道。

  一队巡城禁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迎面而来的马车,发现车夫旁边坐着刘傅年,领头的校尉忽然明白过来立即让道、行军礼,兵士们也赶紧有样学样。

  “这车子转弯很容易呵?”皇帝立即发现了这个情况。

  对面侧身坐着的是押车回来缴旨的行人司行人张平,他此时被皮革的保险带拘束着,只好侧身回答:

  “陛下,这正是此四轮驷马车的优势所在。该车有一种特殊的转向机构,前轮转向则后轮亦转向,故而转弯行驶于街巷、山间弯道时极为机敏便利。

  据说当初李爵爷就是凭借此车行于山路,出其不意到攻打凤栖关的贼军背后,击溃贼军给守关将士解围的。”

  “但他那时用的是货车对吧?”

  “陛下圣明,小臣见过一辆那种货车,长有一丈二尺,宽约六尺,车厢高处五尺六分。

  旧车是木制龙骨,可载货最多四十石。新车已经改用铁制龙骨和铁轮毂,载货最多至六十石,以五马牵引。”张平躬身回答。

  “原来如此,怪不得别人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赵拓笑了。

  张平回答:“李爵爷年纪虽轻,见识之广博高远却足令小臣汗颜。他常说:欲成其事,必先工其器。

  还说:人与兽的区别就在于人能制造并利用工具,使得做事省力、省时,如此则人能胜兽,亦能胜敌。”

  “欲成其事,必先工其器。”赵拓重复了一遍。他侧头透过玻璃看马车现在的大概位置,感觉车夫将车子速度放慢了。便拉了下身边的璎珞。

  车夫头顶的那对小铃“叮铛”响了下,刘傅年拉开窗板问:“陛下有何吩咐?”

  “快点,我们拐回十字街,然后从天街回太仆寺去!”

  于是谢、郑二人便看到马车再次隆隆驶过的情形,刘太监不得不带着一众人等赶紧又往回跑去追赶圣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