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啷……哗啦……”
堂内不时传出摔砸东西的响动,窗纸被震的哗哗颤动。于洪的吼骂声像是打雷,不绝于耳。
郭景、张汛及许良等掾史站在门外面面相觑,却不敢进去劝。
看着满地狼籍,耿成幽幽一叹:“障候,你砸了这么多,赔是不赔?”
“我赔你个大母……耿季和,你太让我失望了,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于洪又一脚踢翻几案,怒声大吼,“我就问你,三千多流民,你拿什么养?”
“不是已经向障候秉明,苦水中能煮盐……”
“煮个鸟毛?”
于洪更气,“啪”的将一张纸拍在耿成怀里,“睁大狗眼给我看……”
耿成若有所思,拿起那张纸端详了几眼,暗道了一声果然。
这几天以来,耿立总共买了多少盐,各是从哪一家买的,这上面记的清清楚楚……
“障候查的?”
“我闲的鸟疼我查你……你那亲信(耿坚)刚一动身,都尉就派人来了强阴,将你从头到尾查的清清楚楚。你倒好,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言不惭,振振有词:成愿立军令状……
你立的是军令状吗,你立的是你耿成的前程,使君的颜面,你耿氏的声誉……”
耿成心中微暖:“劳障候挂念……”
“你竟也知道……那你知不知道都尉之意?”
“自然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你还受激?”
耿成默然不语。
于洪也当他是年轻气盛,不愿向阎丰低头,又气的骂了起来:“真以为出身不凡就能为所欲为,不撞你个头破血流……”
骂了好一阵,见耿成低眉耷眼,不复往日之伶牙利齿,反倒像个闷嘴葫芦,于洪的火气也消了不少。
“唯今之计,只有尽快向使君禀明原委,不然等祸乱一起,神仙也保不住你……山中流民依旧不少,若听闻强阴又分房又发粮,必会蜂拥而至,是以我不能多留,须尽快回平城。”
于洪稍一顿,眼中闪过两道寒光,“我再予你留二百兵,流民若有异动,决不能手软!”
耿成心中一凌:“属下明白!”
一群山民,都藏在深山老林里,能从哪里知道强阴又分房,又发粮?
阎都尉也……
又交待了几句,于洪便出了衙堂,张汛等人连忙施礼:“恭送障候!”
“送个鸟毛,一帮混帐……”
张汛等人面面相觑,耿成也看着于洪下山的背影失神。
原本准备再露些手段,好让于洪松口,不想却没用上?
更没料到会惹出这么大的事端,三千多口……呵呵,要换自己是于洪,怕是更急……
耿成猛吐一口气:“耿义,将里面清扫干净……还请诸位稍后请入内计议……”
稍顷,自郭景以下,强阴大大小小的头目全进了衙堂,坐的满满当当。
刚一落座,郭景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塞尉真立了军令状?”
“都说了军中无戏言!”
一个步步为营,另一个将计就计,话都说到了如此地步,自然不可能当成玩笑。
耿成叹着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郭景。
郭景接过来扫了一眼,瞳孔不由的一缩:今日到强阴之民户四百一十二户,丁壮一千一百六十六口……耿成保证,于年底至少屯田五千亩,整编操训边军两曲……
而最迟十月,都尉府与障尉府就会来验收和检阅。要是地没屯够,兵没练好,就要拿耿成军法从事。
乍一看,好似不难。
强阴地处马头山、白登山、大青山的环围之中,恰好为冲积平原,水源不缺,土质也不差。所以前汉和本朝初期,这里都是良田阡陌。
如今不过是将撂荒了的地重新开垦种粮,一户开肯一百大亩(汉大亩456平方)算不得难。
剩下的一千多丁壮都是田章和高顺精挑细选,即刻就能编曲操训,只要勤练不缀,到年底不敢说与胡人作战,用来守烽绝对是没问题的。
但这之前却有个前提:都尉府和障城不会拨发一粒米粮,一件衣甲,一把刀枪……全由强阴塞自行解决。
郭景的手都抖了起来:“三千多口,即便一日一口耗粮半斗,也需粮一百六七十石,折钱四万钱。塞尉那盐再是稀罕,真就能日进数万?
而仅靠从郡城运来的三千余石粮,并白泽一战缴获的马肉,至多也就能顶过两月……”
耿成愁的也是这个。
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粮。而人一旦饿疯,没有什么事情是干不出来的……
确实可以贩盐,也就是买来粗盐制成精盐,再高价卖出去。
“日进数万钱”也并非完全忽悠,但那是指铺开销路,打响名气之后。
耿成起先也确实是这样计划的:如果招一千流民,现有的粮食至少能撑半年,这半年的时间完全够他操作。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流民突然暴增到了三千多口,半年的时间也被压缩到了两个月。
两个月的时间够干什么?
哪怕是他向耿援求助,派人去河东或是关中拉钱,也就将将能走个来回……
唯今之计,往塞外贩盐已然是来不及了,只能就地变现。如此一来,利润肯定要压缩,估计打个对折都不一定够,所以必须增加产量,扩大销量。
而产量一增加,相应的产能就有可能跟不上。
因为制盐的流程太简单,看一眼就会,也就只能用亲信扈从。
反正诸如此类,限制很多,耿成不敢将宝全押在卖盐上,必须得再想出一两条赚钱办法。
来钱慢的都不行……
郭景想了想,低声说道:“如今,只能向使君求助!”
耿成却摇了摇头:“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肯定是要如实禀报的,但求助就算了。因为郡府也无余粮,使君难道还能凭空变出来?”
至于私人借钱……那绝不可能,与其求郭缊,还不如求耿援,耿援不比郭缊有钱?
但事情不是这样干的:拿私财养兵,耿氏是几个意思,莫非想造反不成?
“活人岂能让尿憋死?倒也不用太过发愁,诸位可以集思广议,看再能不能想些赚钱的方法……”
怎可能不愁?
赚钱的路数就那么多,但凡能想到的,早就有人干了。但没有哪一样能解眼前的燃眉之急……
个个都是愁眉苦脸,堂中愁云惨淡,静谧无声,不知不觉就到了天黑。
耿成盯着灯台怔怔出神,突然有油珠炸开,他才回过了神。
“车到山前必有路,管不了那么多了,知会田章和高顺,让流民明日在山下集结,先开山!”
郭景一脸不解:“开什么山?”
“就塞城南北,张汛与许良准备安置流民的那两座山头。先将树伐尽,再将山顶修平,我有大用……”
耿成大袖一挥,“若再无事,就散了吧!”
众人齐身做揖,陆续离开。
见耿成与郭景出了衙堂,耿义快步跑过来,低声说道:“二郎,彭主事回来了!”
“哈哈……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快请……”
一众将官并未走远,听到耿成爽朗的笑声,无一不是又惊又疑。
都到这步田地了,塞尉竟还能笑的出来?
……
耿成将酒盏斟满,往前轻轻一推,彭方慌忙接住:“谢过塞尉……”
“彭主事出塞可还顺利?”
“谢塞尉挂念,一切尚好!”
“上次郭景回郡城,使君特意提及:贵府于白泽一战烧死的战马,折损的财货皆有补偿,但要等些时日。不过你放心,若是郡府不补,耿某也必然会补给你的……”
“塞尉言重……若非塞尉仗义相救,我彭氏五十余口皆已横死于白泽,如此大恩已无以为报,焉敢令塞尉破费?
也不瞒塞尉,大兄得知此事后,专程派人予我传讯:战死之驮马,折损之财货无需再提,而塞尉之救命却绝不能忘。也因大兄一时脱不开身,不然已亲自来拜谢塞尉……”
“敢问令兄是?”
“家兄彭志!”
耿成若有所思:“怪不得……”
之前他以为这彭方可能是类似耿坚这样的彭氏庶支,或是家臣,却不想是直系子弟。
彭志的名讳他倒也听郭景提起过,郭缊任平定县令(并州西河郡治县)时,彭志曾任县吏,后只升到县丞便辞官不做。
又称彭氏家资颇丰,堪称太原望族,彭志也为人豪爽,且与使君多有来住。
五六十匹驮马,少些算也有五六十万钱,且还是官府补的钱,彭志说不要就不要,确实不愧“豪爽”二字……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绕圈子了……”
耿成拿出盐袋,倒在了案上,“请彭主事参详参详,此盐可值几何?”
彭方双眼一亮:“刚进塞城,就听闻塞尉凭家传秘术,于苦泽煮出了白如雪粒,入口不苦的精盐,果然卖相不差。”
传的倒是挺快,阎都尉还挺上心……
“对,且看看。”
彭方不敢怠慢,仔仔细细的琢磨了一番。
“塞尉欲售价几何?”
耿成斟酌少许:“一石一千五百钱如何?”
这是售价,却非纯利。耿成大致算过,一石精盐约四百钱的原料成本,如劣盐、柴薪、豆粉等等,及一百钱的人工成本。
所以他的理想净利润是一石一千钱……
看似打折了腿,实则不然。
按许良估计,卖到内郡一石也就两千钱左右,还要雇车,雇人,运输成本低不到哪里去,而且还要销售。
要是运到塞外,更为麻烦。因为先要把盐换成牛羊、皮毛,然后运到内郡再换成钱。
耿成要人手没人手,要渠道没渠道,还想赚快钱,利润还要足够高……天底下没有便宜都让一个人占尽了的道理。
想要一千钱的净利润,还得看商人给不给他这个塞尉,以及郭使君并耿氏面子……
他已经做好了被压价的准备,但不想彭方语出惊人:“低了……以方来看,此盐运到太原,一石当售两千三四,若运到司隶或是洛阳,三千钱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高?”
“方岂敢欺眶塞尉?所谓物以稀为贵,也就彭某没有门路,不然送进少府,定然能被定为御贡。待那时就是奇货可居,卖到四五千钱也轻而易举……”
彭方说的这些,耿成自然也想过。门路自然有,但他志不在此,更没这个时间和精力。
不过倒是提醒了他:既然奇货可居,就肯定不愁卖,那后世的一些营销手段自然就能拿出来试一试。
一想到营销手段,耿成脑洞大开:既然这么抢手,为何不试着搞一搞预售?
要觉得预售不靠谱,预订也行……
有郭使君,有耿氏这两座金光闪闪的靠山,商人还怕他跑了不成?
当然,货肯定是要足量交付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但钱肯定能先到手,只要有钱,还怕买不来粮?
至少能解了这燃眉之急……
一语惊醒梦中人,耿成恨不得抱住彭方亲上两口。
许久后他才平复了一下心情,言辞肯切的说道:“想必彭主事也有耳闻,怪耿某一时孟浪,使数千流民流入强阴,如今数千张口嗷嗷待食,可谓是让耿某愁白了头发。是以还请彭主氏多多留意,若有相熟的盐商,务必为耿某引见一二……
也不瞒彭主事,只靠卖盐,怕是还不足以维持,最好能有备而无患。然遍数强阴,与我相识的商贾就只有彭主事,一事不烦二主,正好请教请教,除盐之外,还有什么营生本小利厚,可日进万钱?”
这反倒把彭方给问住了。
要说什么营生比较赚钱,他能一口气说上百种不带重样的,但要说日进万钱,且要本小利厚,一时间还真就想不出。
他一脸为难:“不瞒塞尉,日进万钱,且要本小利厚,这委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并非绝对,若是塞尉还有如精盐这般的奇货,当无虞也……”
奇货他倒是有,但时间来不及,地方也不合适。
所以最好是能就地取材,或是像盐这样随时都能买到原料的必须品。
想来想去,不外乎衣、食、住、行……
直到送走彭方,耿成都还念叨着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