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穷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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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蹄声如雷,直道上溅起一蓬又一蓬的尘土,又汇聚成烟,如一条条不停翻滚的黄龙。

  不大的平原上到处可见溃散的胡卒,六什汉骑就如扎进脂膏中的六根尖锥,哪里胡骑多,就往那里刺。

  耿义看傻了眼:“二郎,这么乱,天知道那一伙是都骨?”

  “动脑子啊?都骨退的最早,还带走了那么多手下,当然是哪一股人最多,哪一股跑的最远,他就在哪里……”

  耿成低声骂了一句,抬眼往四处一瞅,指着已跑出近两里,足有二三十骑的胡骑:“就在那里,绝对错不了……”

  说罢猛夹马腹,如箭一般的窜了出去。

  郭景大急,连忙跟上:“塞尉,我等就只有二十骑,未免势单力薄,若不再召些人马?”

  “败兵之将,犹敢言勇,你怕是没见过十余军卒追杀上千溃敌的场面?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

  耿成不停催马,同时大声喝令:“耿奋你留下,立刻鸣钲将耿立召来:先让他派两骑往北,寻最近的烽燧传令,就称有胡寇入关,已然大败,正往北溃逃,让各烽但见敌踪,即刻传汛。

  而后再让耿立率他本什来助我,其余五什就别来了,骑的都是驽马,来了也追不上,让他们继续冲杀溃敌……”

  哪怕有天大的功劳摆在眼前,郭景也不愿耿成冒一丝丝的风险,依旧苦劝:“塞尉,困兽犹斗,小心狗急跳墙!”

  耿成也不回应,只是冷哼了一声,反而冲的更快。

  山上刚现乱像,都骨扭头就跑,说明眼光很毒,极有决断。但同时也表明,这人多少有些贪生怕死。

  反之而言,即便他不怕,随他一同逃亡的手下也会怕。而已方却正是士气如宏,军心大振之时,怎能错失良机?

  这是真正的顺风仗,不打委实说不过去,但郭景依旧不依不饶,可见有多尽职?

  还真把自己当保镖了?

  心是暗忖,耳边传来号角的声响,耿成双眼微眯,看到一个胡骑立在不远处的山头上,正举着一支牛角猛吹。

  “不知死活!”

  郭景冷哼,探手就取下了马腹下的大弓,又从胯下箭壶抽出一根羽箭,搭弦就射。

  “嘣”的一声脆响,弓弦震的就像弹簧。耿成都没来得及转头,就听到了一声惨叫。

  号角声戛然而止,胡卒骨碌碌的从山头上滚了下来。

  这怎么也有五六十步,郭景还在急速奔驰的马背上。但他开弓射箭的时候,手臂晃都没晃一下……

  耿成都呆住了。

  在没有马蹬,骑、射两个字还是分开读的汉代,有如此射术的箭手在胡族中都数凤毛麟角。

  郭景整日碎碎念,时不时就劝自己“莫要犯险、莫要犯险”,就跟个碎嘴婆子一样,却不想这么强?

  果然,三国但凡是当保镖出身的,就没有一个是差的。

  “以后的骑队交给你,让耿坚领步卒!”

  “啊?”

  郭景有些懵。

  耿成眼睛一斜:“刚才在山上你是怎么说的,难道要反悔?”

  “不是这个……塞尉麾下就只五十兵,还要分骑队,步队?”

  这该不会是在笑话我吧?

  算了,就当他是真的疑惑。

  “急什么,该有的总会有的!”

  郭景这么强,他手下那五十郭氏部曲又能弱到哪里?

  所以就算是坑蒙拐骗,也要留在强阴。

  转着念头,耿成又夹了夹马腹。

  都骨还在两里以外,已拐下了直道,好似是要进山。

  即将要跑到来时的那道山谷,几个胡骑却先从谷中冲了出来。

  都骨狂喜。

  昨夜丑时,他将两百骑留在这里接应。后因久攻不下,便听从李度的建议,令李度率一百二十骑从后山偷袭。所以即便李度也败了,这里至少还有八十骑。正好以逸待劳,先将穷追不舍的那股汉骑灭在此处。

  都骨用力一靳马,大声喊道:“快去传令,让琐蒙率部出谷……”

  还哪来的琐蒙?

  “不是曲候下令,称彭氏趁夜逃下了山,故而让李度率余部往北阻截?李度只留我等五骑予此,以备曲候传令,其余人全随他往北去了……”

  一股气血涌上脑门,都骨眼前一黑,斜斜往下栽去。幸亏提奴(半夜率骑半道而击的百长,是都骨心腹)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没有栽下马。

  “曲候息怒,此时懊恼已于事无补,还请早下决断:谷中路途难行,不利骑马,极有可能被汉骑追上。而出谷后若往北塞,必要向南绕,这一来一去至少也需一个时辰往上。若平城障得讯后派兵来截,我等九成九会被堵住,故而绝不能入谷,更不能往西?”

  此时的都骨如五雷轰顶,哪还有什么决断:“那你说如何是好?”

  “只能继续往北,或至强阴,或至瓦窑(平城障三塞之一,在强阴西南一百五十里),而后再寻机出塞……”

  都骨咬了咬牙:“就走强阴……”

  去年冬天就是他率部叩关,强阴自塞尉以下足战死了六成。数日前入塞时李度还曾提过,称新的塞尉还未上任,戍卒也未补充,防守正是薄弱之时。

  所以走强阴要比走瓦窑安全的多。

  部下大都六神无主,自然是都骨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即刻又催起了马。

  而这一耽搁,耿成又追近了百余丈,两者只间已不足一里。

  一个猛追,一个急逃,两股人马之间像是顶着一根尺子,追的追不上,逃的也逃不了……

  ……

  关外,强阴塞城。

  因要镇守两道边墙,还要扼守白登道,所以塞城修的很是雄伟,比起平城障也不逞多让。

  张汛坐在案后,看着几份邸报,眉头拧成了“川”字。

  三部二十二烽,已有近半送来急报,称存粮皆已告罄。再不送来粮草,就只能啃树皮。

  然而张汛屡番催促,于障候每次的回应却大同小异:郭使君已有安排,粮草已在路上,让他耐心等待。

  这都等了十天了,粮草的影子却都见不到……

  张汛犹豫良久,又咬了咬牙:“再等三天,若还无音讯,我就出关去寻窦统……”

  亲信被吓了一跳:“士吏难道忘了李度旧事?”

  “李度是向胡部贩卖禁物,自是罪有应得。但我只是向胡部借粮,怎能一概而论?”

  张汛大袖一挥,斩钉截铁道:“莫要鼓噪,就这么定了!”

  亲信无奈,只能应是。刚要转声去传令,衙堂内又奔进一个兵卒。

  “士史,烟汛!”

  张汛“腾”的站了起来,“有胡贼叩关?”

  “不是叩关,而是从南面传来。燃的也只是小炬,且只有三蓬?(炬指来敌数量的烟讯规格,分大中小,大代表五百,中代表一百,小代表一什。蓬则指立在烽台上的烟囱,也指升空的烟束)”

  三蓬烟束,且是小炬,就代表来敌至多三什,如何值得燃烟传讯?

  更奇怪的是,烟讯传来的方向并非塞城之北的外烽,而是从南而来?

  十有八九是混进关内劫掠商队的胡匪……

  想到这里,张汛心中一动:莫不是近日流窜于治下的那一股?

  “张奉,速予我披甲。许顺,即刻去整军。王昭,派快骑传令各烽、燧,严密监视胡贼动向,绝不能使其逃至关外……”

  几个亲信各司其职,虽忙而不乱。

  稍顷,又有兵卒来报,称胡骑经干水(桑干河支流,经平城、白泽、强阴,入大青山,而后流向塞外)而下,似是要从塞城以西约三十里的干水河谷出关。

  不过身后亦有一股汉骑穷追不舍,撵的胡贼半步都不敢停留。

  “可知汉骑来自何处,可是障候所派?”

  “汉骑经过烽燧时皆是一闪而过,未曾停留,是以不知。不过诸烽皆看的清楚,兵卒皆为我汉家儿郎,披的也是边军甲胄,但不多,约摸三十骑!”

  “算是帮了我等的大忙,而这股胡贼着实可恨,不往东,不往西,非要来我强阴塞,分明是欺软怕硬!”

  张汛怅然一叹,“诸位,尽心用命吧,若是让这伙胡贼从治下逃走,岂不辱没去岁殉国的二百英灵?”

  三十余部众齐齐抱拳:“便是战死,也定不让贼人逃脱!”

  “好,出发,先截住这伙贼寇!”

  ……

  都骨越逃越是心寒,悔意就像蚂蚁,啃食着他那已涉临崩溃的神经。

  早知如此,就不该受李度蛊惑,入塞来劫掠。

  但现在后悔,怕是晚了。

  身后的那队汉骑就像附骨之蛆,怎么都摆脱不掉。有时明明已经拉开了距离,甚至已甩的不见踪影。但也就一两刻,汉骑突然就抄近道追了过来

  都骨起初不解,等看到烽燧上的烟柱时才知,自己靠近哪一烽,哪一烽就会传讯。身后的追敌也就知道了自己逃离的方向,自然就能提前抄近路。

  他有心远离烽燧与边墙,但最近且最安全的路就只一条,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提奴,距干水谷口还有多远?”

  “不足五里!”

  仿佛看到了希望,都骨精神一振:“只要进了河谷,追敌便无近路可抄,当无虞也……”

  部众相继附合,用皮鞭用力的抽打着马股。

  所有战马的后臀都已被抽的血肉模样,有几匹甚至已吐起了白沫,说不定下一刻就会栽倒。

  但胡卒却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只因所有人都知道,但凡慢上一丝,今天就得把命留在这里……

  汉军也没好到哪里去。

  要不是绕了好几次近道,少跑了十多里的弯路,战马早累趴下了。

  眼见离山谷越来越近,耿成急的心里冒火:这伙胡人怎么这么能跑?

  郭景熟知地理,称干水河谷又宽又阔,且一马平川,山上就只有两座烽燧,再无险要。且强阴塞本就未满编,这两座烽上即便有兵卒候望,估计也就三四个,根本阻不住胡贼。

  而只要奔出这二十里河谷就是国境,待那时,胡贼就是蛟龙入海,鹰翔九天。莫说报仇,耿成反倒要夹着屁股赶紧逃。

  行百步者半九十,苦苦追了半日,此时再让他放弃,耿成实在是不甘心。

  “莫要泄气,就要追上了……”

  这一句,耿成一路上已经说了不下十遍,但结果呢?

  今天这仇怕是报不上了。

  不过郭景再没有劝耿成,因为劝也没用。再者左右不过二十多里,就当是陪他历练了。

  暗暗一叹,郭景的身体又往下压了压。

  其他的汉卒也如他一般,上身尽量贴近马背,以求减少些阻力。但即便如此,与胡骑的距离还是在渐渐拉开。

  若比驭马,汉人终究还是比胡人差着好多,像郭景这样的,一千人中都挑为出一个……

  又追了近一刻,原本将将一里的差距又被拉到了两里以外,耿成眼睁睁的看着胡人冲进河谷,却无计可施。

  本就不如对方能跑,再没有近路可抄,距离只会拉的更远。

  真就如郭景所说,今天这仇怕是报不上了?

  好不甘心,但又能如何?

  耿成咬了咬牙:都骨、育延部,都给我等着……

  正当他心灰意冷,准备放弃,耿义一声惊呼:“二郎,快看?”

  耿义指的是谷口的山丘。

  胡人刚刚冲进河谷,山丘后突出冒出了七八颗脑袋,稍顷,又全部钻了出来。

  为首的军将穿着大红戎服(东汉军装),头上并未戴盔,而是圆顶赤帻(军帽)。如此装扮,正是大汉边军无疑。

  耿成大喜过望:此时此刻,这几个汉军难道是跑这里来看戏的?

  刚刚寒了半截的心顿时滚烫如火,耿成边催马边哈哈大笑:“天不绝我!”

  随着耿成靠近,七八骑奔下了山,为首一骑远远的喊道:“我等乃是强阴塞张士史麾下,诸位大可放心:士史已予谷中布下天罗地网,定不会教贼人逃脱……”

  听到“张士史”三个字,耿成愣了一下。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来之前,他也是做过功课的。

  去岁冬,强阴塞尉战死,之下三位候长两死一伤,张汛就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位。

  以他的战功,升任塞尉绰绰有余。只因伤未好,所以拖延了两月。却不想被耿成横刀夺爱,捷足先登。

  所以说,二人虽未蒙面,结下的梁子却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