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拖着病体坚持陪皇帝走完了全部的祭祀流程,等到下来以后一连两天,他还是难以平抑心情。
正德皇帝的气象已经是他不可想象的。
自古以来,哪一代帝王自己会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
为他诊治的大夫出了门,对人说:李中丞病势稍去,脉象回暖,有痊愈之可能。
一家人欢欢喜喜。
李东阳的继子李兆蕃颇为开心。
李东阳因为没有儿子,所以待继子很好,父子俩感情一直很好,有时候喂药,都是李兆蕃亲自服侍的。
他本来有些害怕,此番跟随皇帝到孝陵一顿折腾会不会加重病情,没想到竟然还好了些。
“大夫怎么说?”他进去的时候李东阳问道。
“大夫说父亲有可能痊愈!”
李东阳轻声喔了一下,随后伸手,“扶为父坐起来。”
李兆蕃急忙上前,扶他半躺,“父亲是不是自己也觉得好一点儿?”
“脑袋是轻了一些。陛下那边有没有什么吩咐?”
“没有旨意传来,父亲放心吧。”李兆蕃猜测,“父亲想必是因为圣上驾临,这才是真正的药方。”
“咳咳。”李东阳握拳轻咳,眼睛略微空洞直视前方手掌,“老了。但是……不想老啊。今天……见了陛下,青春盛年,精力无穷,令人羡慕。”
“父亲一定能看到的,看到陛下的四方武功。”
父子俩正聊着的时候,外面有人传话,圣驾到了门口。
李东阳顿时有些激动,他连忙搀着儿子的手就要下床,不过他动作太慢,朱厚照已经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就躺着,躺好别动!”
“啊,陛下!老臣,老臣给陛下……”
朱厚照快走两步,直接按住他的肩膀,“你的心意朕都知道。身体要紧,躺好吧。”
边上的李兆蕃由此能近距离的看到皇帝的侧颜。
确实很年轻,皮肤光嫩,没有一丝皱纹……正在欣赏之间,忽然觉得这样是极度失礼的行为,于是立马跪下:“臣李兆蕃参见陛下!”
朱厚照还是第一次见此人,“朕若没猜错,这是你的儿子吧?”
李东阳缓缓躺下,声音都有些沙哑,“正如陛下所说,犬子名兆蕃,字东伯,是族宗兄弟过继给臣,这些年来也算孝顺。且,蒙陛下恩典,在太常寺荫了一缺,东伯,快谢恩。”
“是。臣南京太常寺少卿李兆蕃,谢皇上钦赐恩典!”
“平身。你喂完药了吗?”
李兆蕃头都不敢抬,“回皇上,喂完了。”
“那你先退下,朕与你父亲虽是君臣,也是相识多年之友,容朕与他说说话。到了外面以后,没有朕宣召,也不要让人进来。”
“是!”
李兆蕃低头后退,最后把门关上。
他因为是继子,再加上李东阳管教又比较严格,所以成才另说,但确实成人。
李东阳地位很高,有皇帝单独召见,对他而言也是好事。
屋内。
朱厚照说:“朕看你这个儿子,面相平和,应当有一颗良善之心。”
“可惜才能受限,不足为陛下立功。”
“莫要这么讲,继子也是子,在朕的面前,你倒是给人说点好话。”
李东阳听着皇帝亲切的玩笑话,心中感到温暖,“陛下劳烦政务,夙兴夜寐,本就已经颇为辛苦,又何必为了老臣区区贱体而废光阴,老臣惶恐之至。”
朱厚照则笑了笑,“听闻你病了,朕把淮安府的一众人等逼得够呛,就是想着与伱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你可是当过朕的首揆的,不是随便一个小官。而且朕还是太子时,就与你相熟了。虽然十几年来我们君臣有过争吵怄气,但朕始终是相信你的,你是先帝留给朕的辅政之臣,朕真心希望你身体能好起来。”
李东阳心情复杂,他反正是没想过,有一天天子能来到他的病床前。
“老臣,老臣心中一万个愿意、愿意遵陛下旨意。但是生老病死,此为天道,请陛下恕老臣无能为力。”
大概是觉得自己大限将近,李东阳言语之中有一种悲鸣。
听得朱厚照也叹气,“不管怎么说,朕今日就是想来看看你。门已经关了,也不在北京,咱们说说心里话。朕、朕将你们三人遣出京师也快十年了。其中因由并非是觉得你们不堪阁臣之任,只是朕欲推行多项新策,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你应当理解朕的吧?”
李东阳何等人物,一下子就听懂了,说到底就是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必须是把这些老人打倒,把位置让出来,好让新人有奔头,同时坚定的为皇帝做事。
因为看懂,所以理解,李东阳毫无怨言,他诚心说道:“皇上不必解释,老臣都明白。而且,陛下能待我们三人如此,这已经是历朝历代最为宽厚的君主了。用道治国这个词,皇上的确说到做到了。”
“难得你还能体会谅解。这几年来,朕看山东、南直隶和湖广等地是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说,你们三位不仅没有辜负朕的期望,也没有辜负先帝的期望。”
李东阳谦虚道:“这一切都是陛下之功,十年以来的功绩早已让臣心悦诚服,只是臣已老迈,常常觉得担忧,担忧看不到陛下今后开创的盛世光景。陛下,老臣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尽管说。”
“上月,陛下对西北用兵,老臣以为以大明之国力,靖虏伯之勇武,西北边陲之国,旦夕可下,便是北虏也不足为惧,靖虏伯帐下不缺良将,陛下可挑一两人,配以数卫精壮,则北虏必定远遁。而大明今日之患,不在陆,在海。
其一,开海十年,江南之地商贸兴盛,与海外之国往来频繁,朝堂、地方之钱粮,半赖海贸,这断不能有失。其二,臣居应天十年,以臣之观察,海贸商业之国,其扩张之性比北方游牧之族更足,其心也更黑。”
“为何?”朱厚照饶有兴致的问。
李东阳道:“草原人是不居中原,物资贫乏,所以时常抢掠,但并不持久,危害也大多止于边疆。可商贸不同,首先是连续不断,断一年则可能损失殆尽,其次是贪欲永无止境,这次占你十两,不仅不会感念恩德,反而觉得你软弱可欺,下次还想占你百两的便宜!其三,是各国全力逐利,且从不满足于已有获利,反而总想吞并他国之获利!”
朱厚照心有感触,“听你这一番话,便知道你在应天也是用了心的。所以你该明白,朕为何有汉夷之别那番话了吧?”
李东阳惊呼,“原来陛下早有准备。”
“朕的准备是一回事,你能说出来是另一回事,朕听了心里总是宽慰的,值此大争之世,各民族都是以团结同胞,抵抗外族为核心,有朝一日,后世子孙或许会觉得正德十年的这次祭陵才是朕最大的业绩呢。”
李东阳不知要如何想象皇帝口中的‘那种后世’,不过用更加长远的视角来看,似乎确实有一种特别的意义。
“陛下,老臣真是觉得,大明能有陛下是上天所赐,是中原万民之幸。”
确实是的,没有后世人的这份超前眼光,这些老祖宗们在黑夜中也一直摸索不到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