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芷倩的困惑,是完全可以的理解的。
在朝中司马光、王安石斗得是不可开交,但是离开皇城,他们竟然都跑来找张斐。
这个现象非常诡异。
但答案也正如张斐所言,谁又会拒绝一个出色的免费劳力。
他虽然认为自己已经坐在了牌桌上,但也只有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在所有人看来,当今天下只有两个主角,就是王安石和司马光。
他只是一个出色的服务员。
而他提供的也只是技术上的支持,由于他地位和他的年纪,还不足以让他政治理念得到曝光度,故此这一幕也并非是那么的诡异。
如果说均输法,只是王安石小试牛刀,拉开变法的序幕,那么募役法就是王安石要正式打响这场战争。
当初颁布均输法时,司马光都还在劝大家看看再说,除了私下跟王安石斗上几句,并未在正式场合公开反对王安石。
当时主要是范纯仁和苏轼在反对,结果二人都被贬走。
这只因均输法只是涉及到贡奉制度,以及打击一些奸商,在技术层面和道德层面上,王安石还是立得住。
但是募役法一出,司马光、文彦博他们都是直接表态。
我们不赞成。
因为此法涉及天下人。
但是怎么去阻止,司马光、文彦博是不约而同地来找富弼。
能不能通过立法来阻止?
“目前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富弼瞧了眼文彦博和司马光,是苦笑地摇摇头:“虽然中也包括一些税法律例,但是官家是不可能允许,我们针对税法进行修法,因为这将会与朝廷的政令发生冲突。”
这你们真心想多了,皇帝怎么可能将税权给让出来。
就道理而言,税法也应该是属于三司、中书门下,绝对是属于朝廷政令。
这不属于立法会的职权。
司马光道:“根据法制之法的理念,是要捍卫百姓的正当权益,能否立法给百姓提供保护。”
富弼沉吟少许,“我们只能针对偷税漏税的刑罚进行修改,但这也不可轻易修改,如果司法威慑不到百姓,那么许多人就会有恃无恐的进行逃税,这会增添官府的负担。”
文彦博皱眉道:“如此说来,司法和立法都无法阻止王介甫肆意妄为?”
富弼捋了捋胡须,“我目前能够想到的,就是通过立法划分出免税户来。”
“免税户?”
司马光、文彦博异口同声道。
富弼点点头:“以前的免税户是根据民户等级来划分的,但是法制之法的理念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其中是不分等级的,那么人命自也属于个人的正当权益。
如果一个人的收入只够他活下去,在这种情况,如果还让他们交税,那么将是侵犯他们的个人正当权益。
而且历史上大多数的官逼民反,也就是竭泽而渔,强行收税,以至于将百姓逼上绝路,故而引发动乱,这也严重伤害了国家和君主的利益。
基于此,我们是有充足的理由对此进行立法。”
司马光点点头道:“还记得张三的第一堂课,他将法制之法和儒家之法那条线画在上面,而法制之法那条线则是在其之下,只要不触碰法制之法这条线,法制之法将无权干预儒家之法和法家之法。”
富弼呵呵笑道:“看来张三的教育之法,更令人深刻。”
文彦博道:“但是王介甫在文章提到的一点,也有其道理,差役法的弊病,使得百姓宁可自残身体,也要取得下五等户的身份,躲避衙前役,从而使得百姓种田积极性不高,贫户一年多过一年。如果设免税户,只怕会使得这种情况会变得更加严峻。”
富弼道:“这只能将免税户设到足够低,我甚至认为王介甫也不可能会去突破这条底线,这只能是防止官员以此为由剥削百姓。”
司马光道:“但是判定免税户,这也会给官府带来许多负担。”
富弼道:“这就要配合公检法才能执行,法制之法只是给予百姓保护自己正当权益的权力,但是这个权力必须要在公检法下才能够得到较好的执行。”
司马光苦恼道:“但是这公检法也得是由人去执行,我必须得让那些道德品行上佳,且志同道合的官员去执行法制之法,如范纯仁、苏轼,我不可能直接下令,将地方的司法改为公检法。
目前大多数地方官府,都是吏在办事,而那些吏是不拿俸禄的,继续让他们来执行公检法,只会让公检法毁于一旦。”
他也真是有苦难言,其实朝中许多官员都质问他,你的司法改革,改了半天,外面也就两个试点,一个登州,一个扬州。
而且你也只派两个检控官过去。
这能监督新政吗?
其实公检法具体的框架都已经成型,再加上法制之法,那就是如虎添翼。
但是司马光又是那种非常传统的儒家学派,他对于官员道德层面是看得很重,对于用人方面真是慎之又慎。
富弼点点头道:“不错,警察能够取得成功,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他们是能够拿到稳定的收入,而不需要去盘剥百姓,维持自己的生计。”
说到这里,他又安慰司马光道:“慢慢来吧,以免得不偿失。”
相国寺。
只见一个身披红袈裟的白须老僧快步走向西北角落里面的一个菜园。
来到菜园门前,门口两个小沙弥立刻行以佛礼,“住持。”
这白须老僧正是相国寺的住持慧明,
慧明道:“止诤可在?”
两个小沙弥相视一眼,又瞧了眼慧明。
慧明闭目一叹:“一刻钟后老衲再来。”
“是。”
慧明前脚刚走,立刻就有一个小沙弥反身入得菜园内。
过得少许,但见一顶轿子急急从院内行出。
轿子离开不久,慧明再度来到菜园。
只见一个肥头大耳、膀大腰圆,满面通红的大和尚站在院中,双手合十,“止诤见过住持。”
这人正是鲁斌鲁大师。
慧明打量了下鲁斌,问道:“你现在可还清醒着?”
鲁斌立刻道:“清醒。主持屋里请。”
慧明站在院里都闻到一股酒色之气,“罢了,就在这里谈吧。你可知道老衲急着找你是为何事?”
鲁斌迟疑半响,“募役法。”
慧明又问道:“你怎么看?”
鲁斌抹了下脑门上的汗,“住持,俺以为这钱也不是很多,又何必与王介甫发生冲突。”
慧明沉眉不语。
鲁斌挠挠自己的光头,道:“马上就是青黄不接之际,百姓急缺粮食,一般这时候,粮价都会上涨。
如果我们降低粮价出售粮食,将会在短时日内收获大量的铜钱,若还能联合其他大地主一块降价,那么乡村里的铜钱将会变得缺少,到时朝廷收免役钱时,是必然会出现问题的。”
慧明道:“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是。”
“老衲先走了。”
“住持慢走。”
慧明行至门前,突然回过头来,“这大白天的你就少在院里厮混,让人瞧见可是不好。”
鲁斌点点头道:“是。”
慧明走后,鲁斌急急挠挠自己的大光头,“都已经躲在这庙里,还是离不开这些破事。唉。”
说着,他又向外面喊道:“云云!云云!”
只见一个小沙弥进来,“师父有何吩咐。”
鲁斌道:“快去将那婆娘唤回来,老子今儿很上火。”
“是。”
外城,城西。
在一间大宅院内,只听得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间宅院就是当初张斐租下准备自己住,结果被王文善伏击的不祥之地。
如今这里已经成为汴京律师事务所的会计部,毕竟内城寸土寸金,只能将会计部搬到外城来。
虽然是律师事务所,但是会计部已经成为事务所最为核心的部门,因为事务所最赚钱的业务就是计税的业务。
如今已有百余人之多。
其中八成都是从官府里面挖来到刀笔吏。
“余江见过三郎,范员外。”
但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来到厅堂,向坐在正座的张斐和范理行得一礼。
“余先生请坐。”
张斐伸手引向身旁的座位。
“多谢。”
余江是坐得笔直,这坐姿跟司马光是一模一样。
张斐问道:“听说余先生之前在开封县担任押司?”
余江点点头:“正是。”
张斐又问道:“不知余先生是负责什么事务?”
余江道:“在下之前在衙里专门负责民户等级的判定。”
张斐好奇道:“我听说干这活的押司,可都是非常有钱的,余先生为何要来我这里?”
一个等级判定,可能直接关乎到百姓的生死存亡,这种事是非常赚钱的,尤其是在开封府,喝点汤就能过得很滋润。
余江道:“在下就是不愿意与那些同流合污,故而受到那些人的排斥,所以选择来这里做事。”
张斐呵呵道:“余先生可想过报复?”
余江愣了愣,摇摇头道:“未有想过。”
张斐道:“如果我给余先生一个报复的机会呢?”
余江道:“我与他们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并无恩怨,而且他们是不拿俸禄的,若不这么做,何以维持生计,我也不会做违法的事。”
张斐呵呵道:“如果违法成为一种习惯,那么合法就成违法。”
余江不明所以地看着张斐。
张斐道:“你应该知道朝廷最近要颁布募役法。”
余江点了点头。
如今看报,已经成为文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娱乐。
张斐又道:“届时朝廷会重新评估百姓的户籍等级,余先生应该知道,这种评级里面有很多猫腻,而我们事务所也将会展开这方面的业务,确保百姓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估。
到时我成立一个专门小组来办此事,我打算让余先生来当这组长,不知余先生可否愿意?”
余江皱眉道:“我倒是愿意,但是这么做,会得罪很多人的?”
张斐笑道:“我不是要得罪他们,我是要淘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