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不停收缩、膨胀。
随着它一次次跳动,红棕色的血肉表面开始生长出龙鳞,这些龙鳞与外面的鳞甲不同,它们很细腻,更像是蛇鳞,花瓣般排列开来时,有规整之美。
先前裂开的血肉已经弥合,慕师靖消失其中,被血肉包裹,不知去向。
小禾记得血肉弥合前的场景。
那时慕师靖的表情很平静,前所未见的平静,就像被绑在刑架上的巫女注视着熊熊燃烧起的火焰,怀抱信仰,所以并不畏惧。
小禾无法看见心脏里的情形,更不可能知道,此时此刻,还有一个声音在慕师靖的耳边说话。
心脏内部,声音依旧风一样绕着慕师靖,喋喋不休,她似乎比慕师靖本人更加热情,恨不得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操纵这星辰级别的骸骨。
慕师靖听的不耐烦。
声音绕着她翩翩起舞。
慕师靖静默了一会儿,她凝视着怀中的断剑,问:
声音也愣了一下,疑惑地问:
慕师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声音坦然承认,又道:
慕师靖撇了撇唇。
声音提议。
这样的话慕师靖听了很多次了,空口无凭,再吓人的威胁之语听多了也让人觉得无趣。
慕师靖闭着眼眸,随着心脏的跳动建立着和这副身躯的勾连。很多时候,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勾连一副身躯,而是在勾连海洋与山脉,血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经一切,就像是火星飞速爬过引线,等它攀至尽头时,人们将会见到毕生难忘的璀璨烟花。
但这不是烟花。她清楚地知道,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会引起大地的震颤,会有成批的房屋在震颤中倒塌,会有无数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慕师靖闭上眼,她尽量不去想这些,却又无法回避这些。
慕师靖问。
声音回答。
慕师靖闭上眼,她轻轻地呼吸着:
轰鸣的心脏声里,所有的圣女都听到了少女的声音,这是绝世的名刀与宝剑相砥而过般的清鸣,那是龙的长吟:
听到此言的水族圣女从人群中走出,她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仍旧以拳抵胸,说了声臣在'。
慕师靖轻轻吐出这一个字。
木族圣女以为自己听错了。
苍龙还未腾飞,君王就要将自己抛弃吗?兔未死便烹狗,这是什么道理?
她想向君王自荐,阐明她的作用,可王心如铁,律令如山,她反对的念头一起,胸口就如被大山压堵,她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颤抖,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腔体之中,龙的十六个肺部依此休止,它们停止了蠕动,颗粒物在肺泡沉积,空气无法再于其中交换,表面覆盖的纤毛也变的干枯、僵死。
慕师靖下达了第二个指令,依旧是:
龙胆中蕴藏着龙息之火开始湮灭,像是两颗逐渐变暗的灯笼,它的内部开始紊乱,并走向不可逆的衰亡。
下一个是木族圣女。
她同样被下达了。
这个名叫慕师靖的女人,明明已经登上了至高的王座,却偏偏要把它拆成破铜烂铁去卖钱,这不是疯子是什么?
龙肝不再运转,表面越来越黑,肾脏也在指令下休停,变得僵硬。
这些主要的器官休止之后,那些独属于龙类的特殊器官也一个接着开始关停。
其中有用以编纂法则的肉碑,有形状如树的雷电经络,有无数可以飘浮在空的巨大血球,还有许多难以理解用途的东西,它们更像是被这具身体误吞的、神话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圣器。
慕师靖一一命令它们休止。
她的语气很平稳,没有停止,也没有颤音,仿佛是早已下定好的决心,对于它们的衰竭,慕师靖感同身受,她无法形容这样的痛苦,若非心脏还在持续不断给她供血,她恐怕早已死去。
那个声音环绕着她,说:
慕师靖不再理会她,而是持续不断地下达着指令。
声音也不急躁,徐徐劝说,真心为她着想似的。
慕师靖冷着脸,一句也不听。
声音觉得单纯的话语没什么说服力,于是,她展开了一张黑暗的星图。
星图里,她们所居住的星辰在黑暗中寂静旋转,这是一颗蔚蓝色的星,它被点亮在无垠的深空里,环绕表面的白云仿佛亘古守护的苍龙,这是多么如梦似幻的水晶球,雕琢它的匠人耗费了数以亿年的心血。
但星辰之外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它们在开裂的虚境之中钻来钻去,偶尔滑过大气的表面,激起云尘。
它们就像是隐藏在丛林中的野兽,虎视眈眈地看着猎人,却又忌惮猎人手中的弓与箭,不敢亮出利爪与獠牙。
如今,慕师靖的举动,无异于置身于丛林深处的猎人,亲自将短刀与弓箭一起折断。
野兽们可不会中空城计,城门大开之时,它们只会鱼贯而入,劫掠一切。
慕师靖固执地重复着的命令,完全忽视了这个声音。
声音也在念叨中变得轻微。
声音透着深深的失望,失望之中,声音显化出了形状。
她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与慕师靖长得很像的少女。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少女披着白色的丧服。她只是纯粹声音幻化的虚影,可她光年迢迢赶来参加葬礼,怀着的,却是最真实的遗憾与悲伤。
慕师靖终于看向了她。
她说:
丧服少女说。
慕师靖微笑。
她的身体已被血液浸透,分不清是心脏的还是她的。
衰竭感充斥了她的身体,她已感受不到心脏的存在,唯有心脏还在跳动,唇口还能发出声音。
她继续道:
不可违抗的神灵传达至脑。
脑髓中生养出的幽灵听到了这个指令。
与其他器官不同,她反而开怀大笑了起来,她看着林守溪,用嘲弄的语气说:
大脑表面的沟壑上,闪烁不休的电弧飞快冷寂,这个被识潮邪识包裹的幽灵,也在灰白色的脑子旁枯萎,化作浆液。
万载之功,亏于一篑。
司暮雪的身旁,林守溪早在数息之前消失不见,他全力赶往心脏,试图阻止最后惨剧的发生。
司暮雪独自一人立在地心中。
她看着空空落落的四周,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可她能做什么呢?
她的身后,本该死去的脑子蠕动了一下。
司暮雪忽然想起,这个幽灵禅位给了她,王座的交接虽已中止,她却被授予了掌控脑子的资格。
也许,她能改变些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司暮雪的身躯竟忍不住抖颤起来.......自与识潮之神相遇起,整个世界都在一遍遍告诉她,你有多么多么弱小。在苍龙的身躯里,她看到那数不清的,比她更强大的怪物时,只觉得这几百年的苦修皆是笑话。
她对林守溪产生了深深的依赖,这种依赖甚至到了依恋的地步。
她已不知多久没有之类的念头了。
这一刻,她像是把握到了丢失已久的自我,这可能只是幻觉,但为了这丝幻觉,她愿意赴汤蹈火。
司暮雪找回了记忆,她洞悉了脑子的秘密,也知道进入深处的入口,幽灵将王座禅让给了她,她要毫不客气地收下。在苍白未真正觉醒前,唯有这颗脑子可以在精神意志上与心脏抗衡。
她或许可以挽回慕师靖的生命。
司暮雪飞掠而去。
与此同时。
心脏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唯有让心脏停下,这副龙骸才会真正死去。慕师靖早有觉悟。
休字的余音里。
她闭上了眼。
她的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几乎同时。
苍穹之上,原本安宁的太虚忽然躁动不安。
妹妹并没有恐吓慕师靖,太虚一片黑暗,其中的确爬满了凶恶的野兽。
它们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蚁虫,争先恐后地露头。过去,它们忌惮苍白,但现在,苍白的威慑不再,垂涎此地已久的怪物们一同啃咬着大气形成的膨胀,要降临此地。
人们抬头望去,能看到的,只是铺满长空的密集虫影。
天真的人甚至以为这是黄昏即将结束,夜色来临的前兆。
而距离此地不知多远的地方。
那座神祇尸体构筑起的星云宫殿里。
一个身披白色丧服的少女缓缓站了起来,她睁开琉璃般的瞳孔,凝望向深空的某处,这一次,她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任何的依恋或遗憾,她的情绪变得不可捉摸,任何与她对视的人,都会直接变成重复念叨遗言的白痴。
少女走过这座姑且被称为宫殿的建筑。
尸躯在她面前错乱排开,绵延不知尽头。
丧服少女的手从这些尸躯上掠过,她精挑细选了一只巨手,浮在身侧。
她来到了诸天的最高处,拉动了无形的弦,这只早已死去的巨手箭一般搭在弦上。
她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但箭所至的途径上,有一颗蔚蓝色的星星。
这只神祇之臂被射了出去。
射出之时,少女给这只肩负使命的手臂取了个名字—死神之矛。
道门。
宫语再一次从梦中醒来。
黄昏还未结束,炉香袅袅依依。
楚映婵始终陪在她的身边。
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宫语已经不知道醒了多少次。
她每一次醒来,身处的时间节点都不相同,其中最夸张的一次,她甚至以为自己只有七岁,小女孩一般生着懒腰,睡眼惺忪地喊楚映婵为姑姑'—小语见到楚映婵,只以为是亲戚来访,她向来分不清各种亲戚的叫法,所以,年轻的女人她都叫姑姑,年轻的男人她都叫叔叔。
她看到自己后更加诧异:
她委屈地要哭起来了。
楚映婵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起初,她还会戏弄几句,到后面,她看着师尊或可爱或蛮横的样子,只感到伤心。
宫语睁开眼。
楚映婵已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任何时间点的师父。
宫语见到她,微微吃惊。
见师父还记得自己,楚映婵稍稍松了口气。
接下来宫语的话却让她吃了一惊。
宫语问:
楚映婵诧异。
宫语蹙眉:
楚映婵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嘴笨,她想给师父解释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还是解释不清楚。
宫语声音渐冷。
听到这熟悉的问话,楚映婵不由仙躯紧绷,向后挪了挪,生怕师尊又不由分说地将她捉过去责罚。
楚映婵问:
宫语语气不善,道:
见到楚映婵忽然流下眼泪,宫语纵觉莫名其妙,也
说不出什么重话。
楚映婵一把抱住了宫语,将她死死搂住,宫语轻哼了一声,下意识想要推开楚映婵,伸出的手却是僵在了半空。
宫语轻声问。
楚映婵说。
宫语轻轻拍了拍她的秀背,安慰道:
宫语话头一僵。
楚映婵心头一凛,生怕师尊又睡过去。
幸好,宫语没有入睡,她檀口半张,不知在苦思冥想什么。
楚映婵问。
宫语问。
楚映婵又感到了一阵不安:
宫语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瞳孔中是深深的迷茫:
这一次,她把所有的境界都忘了。
楚映婵好不容易放松的心再度绷紧。
楚映婵问。
宫语第一次露出了如梦初醒的表情:
楚映婵忙问。
官语语速极快。
宫语刹那醒悟了一切。
原点夺走了我的名字……它希望她成神,希望她修成新的原点!
她忘记了过去,于是,她可以进入任何的过去。
她忘记了境界,她也就可以是任何的境界。
外界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数不清的域外妖魔涌了进来,它们有强有弱,但对于人类而言,皆是致命的。
这些妖魔为吸食真气而来。
它们蜂拥向了道门。
同时。
道门的剑阁之门打开。
一袭白袍的宫语从中走出,她脚步轻浮,有些失魂落魄。无数柄剑跟在她的身后,随她的衣袂一同飘荡,宫语止步,望向苍穹。名剑们随着她的目光一起调转,齐齐指向苍穹。
刹那。
诸天煞魔如遇大敌,纷纷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