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谢道韫很无语。
相当的无语。
手里的茶已经喝完了,端起旁边桌子上的小茶壶,倒了半天,也就倒出来一点点,还带着些细碎的茶叶渣子。
很难想象,自己居然能一大清早地, 在这儿喝完了一壶茶。
讲道理,自己绝对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只不过是因为丈夫需^_^,想了想,还是没有拿起来, 免得丈夫觉得自己不尊重他。
“夫人, 这身怎么样?”
随着丈夫的声音,谢道韫再次抬起头,带着虚假的笑容,“很好,我觉得这一身就非常棒,看着又有精神,又不显得累赘。”
说的当然是真心话,一件青蓝色的长袍,套在白色的内里外头,让丈夫显得格外清爽。
对于丈夫的外形,谢道韫一向都是比较满意的,俗话说得好,男人用不着多好看,重要的是有本事。
当然了,谁也不会拒绝一个有才有貌的丈夫,而丈夫的本事自不必说,就连这长相,也是越看越喜欢,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
不过, 谢道韫也深切地明白,人活着啊,不能讲究十全十美,不然后悔的一定是自己,所以对于丈夫那种古里古怪的性格,自己还是秉持着理解的态度来进行沟通的。
而沟通嘛,当然是要讲究耐心和细致的。
只不过现在,谢道韫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用完了,笑容还没减退,就忍不住来了一句:“夫君,你知道我们今儿是要去干什么的吗?”
还在那边研究腰带色彩的王凝之头也不抬:“知道啊,去参加周大人给大长公主的接风宴。”
“那为什么你要这么注意外貌?都换了快一箱子衣服了,不累吗?”
“不累啊,好不容易在这种大人物面前露个脸,当然要注意形象了,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在见桓温的时候,没有佩戴我的大翠玉扳指,害得我气势全无……”
“还有啊,上次在京城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那些京城的公子哥儿们,虽然不见得有什么气概,可是各个看着都是人模狗样的,跟他们一起去宴会,那些姑娘们居然像看不见我一样!”
“果然啊,人靠衣装,这话就没毛病,所以我现在也要重新为自己设定一个发展路线了,首先就是要给别人都造成一个强烈的印象……”
王凝之絮絮叨叨了一顿,却没听到妻子有什么回应,疑惑地回过头去,却见到妻子就默默地坐在那儿,脸上带着一个冷笑,手里的书卷已经被拧得皱起来。
虽然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生气,但作为她的丈夫,王凝之对于妻子的表情,那还是相当了解的,下意识就往床上一坐,把枕头拿起来挡在脸前头。
啪!
啪!
两声响,震得王凝之胳膊都抖了两下,还有谢道韫愤怒的声音:“学点什么不好!学点什么不好!”
并不敢反驳,直到那边说了一声‘把枕头给我放下!’这才放下了枕头,小心翼翼地看过去,说道:“夫人,这个,咱不换了还不行吗?生这么大气,你看看,要是把这书砸到我脸上,可就破相了。”
谢道韫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谁叫你拿枕头挡着?我不用力气,你怎么害怕?”
王凝之把掉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瞧了一眼,翻了几页,递给谢道韫,“夫人,多瞧瞧先贤之言,别生气。”
谢道韫接过来一看,上头正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谢道韫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反手就把书拍在桌面上,“所以,你是想说,你认错了?还会改?”
“正是如此,”王凝之义正言辞,“夫人不喜欢的,那就是我不喜欢的,在这一点上,我可以和你保持高度的一致。”
谢道韫笑眯眯地转过来,站起身,微微踮脚,捧着丈夫的脸,很温柔,很轻声:
“我信了。”
就在王凝之面露喜色的同时,她又加上一句:“所以你应该是很明白,我信了,你就必须做到,不然欺骗我,可要比这个严重很多哦?”
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苦涩就涌了上来,王凝之也不是很清楚自己脸上的表情现在怎么样,但点头答应还是必须做到的。
这就是人生啊!
……
很难想象,小小的一个建安郡,居然也能请来这么多人,站在迎风楼前头,王凝之咂咂嘴,“周大人好手笔,只可惜还是棋差一着啊。”
“怎么说?”谢道韫站在他身边,问道。
“越是这些大人物,反而越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围绕,尤其是地位相差很多的,因为他们要在这些人面前显示涵养,表达友好,可偏偏他们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王凝之笑了笑,“这些人,大多都是建安这里的人,甚至有些人,恐怕都不知道今儿来的是谁,只会觉得是周大人宴请,否则的话,咱们的大长公主绝对会不高兴。”
“那现在,一来周大人这里人多而杂,让她已经不爽了,二来这些人还未必知道她的身份,就会让我们的大长公主,一方面要注意自己的仪态举止,一方面还要忍受自己不是主人公的尴尬,啧啧,周大人啊,难怪这么多年了,还是在这儿做官。”
谢道韫只是笑笑,“就怕你这么胡乱猜测,会出错哦。”
“怎么可能?”王凝之挑挑眉。
谢道韫毫不示弱,“不妨进去看看,我觉得未必会这么简单。”
“你哪儿来的信心啊?”王凝之与她并肩向前,疑惑地问道,要知道,自己的妻子可不是个喜欢跟自己唱反调的人,既然出言,必有所依。
谢道韫也学着丈夫挑眉,“我只是觉得,周大人要真的这么蠢,大长公主如何会选择他呢?这么隐秘的事情,交给这么不靠谱的人,还想不想成事儿了?”
站在门口,里边一点的,正是昨儿刚见过的周家公子,周赴,瞧着王凝之夫妻俩,便急忙走过来两步,笑吟吟地说道:“王兄,可算是等来你们了,快请上楼。”
与王凝之互相点头时,又低声:“这些人并不知道今日是作何,只知道是我爹宴请,我们以此来鱼目混珠,王兄不必下楼来,楼上之人,才是客人。”
王凝之答应一声,两人便一同上楼,谢道韫低声笑笑,“瞧见没,人家周大人,心有成算得很呢。可不会在这点儿事情上,犯糊涂。”
王凝之也笑了笑,“不仅如此,还算计到我们头上了,提前就派儿子在这儿等着,把消息如实告知,我们若是揭穿,反倒是失了风度。”
“小小建安,内有锦绣。”谢道韫似乎感兴趣起来,眯了眯眼。
“看看是我们这外来人气势如虹,还是这本地人海纳百川吧。”
上了楼,和底下大厅里的觥筹交错全然不同,几间厢房里,安安静静地,并无声音,一个周家的仆役瞧见王凝之,便上前引路,到了里头一间,说道:“王大人,大长公主就在里面,周大人也在。”
王凝之点了点头,叩门之后,等到里头一名小厮出来开门,这才走了进去,里头坐着几个人。
坐在上首的,是一个已经有些年纪的妇人,穿着并不算多华丽,只是那气派,单单只是坐在那儿,就俨然已经是这一切的主宰了。
作为郡守的周培大人,也只是坐在侧位上,身边还有一个妇人,看着应当是他的夫人了,正在和司马兴男说话。
而另一边,坐着的则是司马兴男的两个女儿,桓舒和桓庐,桓舒对王凝之并没有什么好感,只是在瞧见谢道韫的时候,多少有些惊讶,便把脑袋偏了过去,倒是那小女儿桓庐,对王凝之两口子显得很有兴趣,一双大眼睛打量个不停。
“王凝之,携妻谢道韫,拜见大长公主。”
司马兴男打量了两眼,点点头,说道:“不愧是王逸少的孩子,品貌皆优,这就是谢家的才女吧?”
谢道韫微微往前一点,手还没有放下,回答:“您过誉了。”
“坐下吧。”司马兴男倒是比想象中好相处一些,也没有怎么为难两人,等到大家都入座之后,反而是周大人先瞧瞧王凝之,笑呵呵地开口了。
“王大人年轻有为,能得太后亲召入京,就算是建安这等边陲之地,我也时常听闻这周边的世家公子们,以你为榜样而学习。”
王凝之笑了起来,“周大人这话可是折煞我了,旁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么,我那不过就是挂了个虚职,在建康的时候,莫说其他,就是典易那小子都敢欺负我。”
“典易将军如今已是虎贲中郎将,守卫皇宫安全,那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像我这种外地官儿,一辈子都无缘入京去,有时候看见你们这些有为的年轻人,也是羡慕得很啊。”
“您是一郡太守,这建安郡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是您说了算的,跟我这种虚职可不一样,”王凝之笑着恭维,“算说建安虽是边陲,却也是一郡之地,下属广袤,正是轻松自在的好地方。”
“哈哈,王大人言之有理,”周培连笑几声,说道,“人到了这个岁数,也就是想着能松快些,把陛下托付的这一郡之地给管理好,也就算是不负皇恩了。”
“王凝之,听说前些时候,你三弟王涣之,曾到江州论学,一战成名,到底你爹娘是如何教育子女的,能让家里的孩子都这么成器?”司马兴男淡淡笑着问。
王凝之拱拱手,脸上颇为无奈,“回大长公主的话,家里头,我爹娘教育子女,简单点儿说,就是非打即骂。”
“呵呵,”司马兴男笑了笑,“倒是严师出高徒了,就是不知道郗璿听见你这话,会不会生气。”
王凝之很清楚,这位大长公主,自然是和爹娘都认识的,于是笑笑,回答:“怕是会生气的,不过在您面前,我也不敢撒谎呀。”
闲聊了几句,司马兴男挑挑眉,瞧了一眼在那边对王凝之怒目相视的女儿,说道:“王凝之,早听说你是个爱戏弄人的,可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还敢戏弄她,这丫头在家里也是个混世魔王,除了她爹,谁的话都不听,这我可管不了。”
王凝之笑着,对桓舒拱拱手,“是在下胡言乱语,还请千万别放在心上。”
回答王凝之的,是一个大大的白眼,和一声‘哼’再无其他。
“这次本是回南康去,见几个当年的老朋友,兴之所至,就来建安一游,给周大人带来些许麻烦,我也过意不去,略备薄礼,还请收下。”
听到司马兴男的话,周培急忙摇了摇手,“大长公主肯驾临这建安,乃是我和建安百姓的福气,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也就在这几人闲聊的时候,那个叫做桓庐的小丫头,走了过来,坐在谢道韫身边,笑嘻嘻地开口:“姐姐,我听家里人说过,你可是士族之中的第一大才女,就连那些饱读诗书的公子们,都不如你,是真的吗?”
瞧着她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谢道韫笑了笑,说道:“没有的事儿,我不过是看过些书罢了,哪里比得上去书院里学习几年的公子们,你说的什么第一才女,也是大家给面子,吹捧几声罢了。”
桓庐眼珠子转了转,“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女子也能做得了学问呢。”
谢道韫听了这话,倒也是一怔,确实,自己自从成亲之后,对这些虚名,是越来越看淡了,以前也为这第一才女沾沾自喜,现在却觉得累赘,不过若是因此打击了孩子,倒不是心中所愿了,于是开口:
“小妹子,不要气馁,人学而为明理,为知世,不为争夺,况且,做学问向来都不分男女,你只管做自己的学问就好,不必去在意旁的。”
桓庐眼神亮了一下,低声:“姐姐,我有几幅字画,想要学,但是它们各自笔法不同,我又不知道该从哪个开始学起,你能不能帮我瞧瞧?”
谢道韫点头答应,桓庐便起身向母亲说明情况,带着谢道韫去了旁边的厢房。
而她们离开之后,桓济走了进来,只是瞧了一眼,便开口:“母亲,南康那边来了几个公子,说是上次输给了王涣之,如今知道王兄在此,特来请教。”
王凝之愣了一下,桓舒就已经站起:“正好啊,让我瞧瞧名满天下的王大人,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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