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曹贼军攻破南阳城后,罗汝才带着他的军师吉珪,以及一群亲兵亲将,径直从北门进城,而闯王李自成却是绕道由东门进入城中。
提营总哨刘宗敏、军师宋献策、文官之首牛金星等人都随在闯王身边一同入城,而吴汝义、李双喜、李强等则随扈在侧。
李强是闯王身边的老人,原就是闯王李自成的亲兵,潼关源遇伏战败后随闯王一同遁入商洛山,后来被提拔为闯王的亲兵头目,而今又已升为护卫中军官,在闯军中也算是崭露头角。
李自成一行人由李强率领的二百亲兵前后保驾护航,威风凛凛地从东门进入南阳城。
一路上,李自成不觉想起以前攻破每一座城池时,他都是挥舞着宝剑,第一个策马冲过城门,比先头的尖兵还要早入城。
可自从闯军攻破洛阳以来,李自成就几乎再不用亲冒矢石,身犯白刃,亲自面对当面的敌人了。
当时进洛阳城,是他生平第一次采用入城仪式,在满城百姓的夹道欢迎中,威武雄壮地率领麾下精锐骑兵队浩浩荡荡入城。
那时他策骑在自己的乌龙驹上,首次想到了将来若是真的推翻大明,自己建国的时候似乎可以用“大顺”二字,来作为新的“国号”。
如今,南阳在贼军攻城时候反抗得比较激烈,经过好一场血战才被攻克,所以杀戮甚众,尤其是对城中坚持抵抗军士的搜杀,更为惨烈,因此不能像当初进洛阳城时那般大事铺排。
虽然不宜大事铺排,但闯王如今已是“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了,更自诩是天下所有贼军的总头目,凡事都要讲究个排面。
所以,每攻下一座城池后的入城时间和走哪一个城门,都不可马虎大意,皆要由其军师宋矮子在事前求算一番才行。
南阳城未被攻破之前,宋献策就已经用占卜的方式,择定在巳时三刻由东门入城,才好趋吉避凶,最是大吉大利。
曹操罗汝才现在也已经是“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了,他可就没有闯王李自成这般多的讲究,第一时间就带着他的军师吉珪,从最先被攻下的北门进了城。
在他看来,进城查抄那些个大户之家才是第一要务,不说抄出来多少金银细软、粮谷草料,就说那些大户豪绅家中,多养有娇妻美妾,一个个水灵灵白嫩嫩,可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庸脂俗粉可比,这才是曹操的最爱!
罗汝才吩咐麾下几员大将迅速抢占各处豪绅富商家宅后,便在吉珪赶往东门去迎接大元帅李自成,而闯王麾下的谷英却早已等候在东门内。
原来,田见秀正在处置南阳城中诸事,他分不开身,便派谷英代替他前来迎接闯王入城。
其实,罗汝才之所以会前来到南阳东门迎候闯王入城,全是他的军师吉珪给出的主意,为的就是要放低身段来讨好闯王。
而罗汝才之所以如此作为,却是因当初八大王张献忠这条猛虎兵败来投时,被他擅自做主放虎归山,进而引起了闯营一些将领的怨愤,闯营中时常有一些闲话传出,纷纷都讲大元帅李自成是上了曹操的当。
…………
罗汝才当初遵照李自成的指示,将他的人马从英山、霍山一带开拔到伏牛山地区,驻扎在鲁山、西乡一带地方,他更将自己的老营设在离得胜寨不过十里的一个小寨中。
此时的河南官军已经无力与闯军作战,所以罗汝才的部队也就有了一个安然休整的机会,单从这一点来说,他手下的将士们都认为投闯王这步棋算是走对了。
而李自成也由于罗汝才来投,声威更盛,方圆二三百里以内的地方,乡绅大户都是一片心惊胆颤,不断向他输献粮谷和银钱以求平安。
如此一直到了八月的下旬,曹操正要与闯王将人马开往汝宁府附近时,却传来了张献忠因骄狂轻敌,而被丁启睿、左良玉等部官军打败的消息。
还有传说,张献忠因大腿受箭伤严重,不能驰马奔逃,在信阳附近被左良玉追上,又打了一场大败仗,就连他本人都是下落不明。
罗汝才听到了这个消息后,他不由担心起张献忠来,生怕他真的被官军彻底剿除,会使自己从此孤立无援,私下对军师吉珪说道:“敬帅上月才破了郧西,裹了许多饥民,也收编了一些地方上的土寇,原本局面很好,正可大有作为,怎地就连吃败仗,落到全军溃散的下场?真他娘的太可惜啦!”
吉珪也是说道:“为我们曹营计,群雄并存最是有利,互相牵制,而不至于一家独大。敬帅此败,是否就此不振,现在还很难说。
我看咱们要派一些人去信阳、确山,探听消息,倘能救他,必火速相救,只要有敬帅这个人活着,他的西营就灭不了,重振旗鼓也不难。”
罗汝才连忙点头说道:“对。我已经命中军多派人去打探消息,且帮着敬轩收拢残部,可惜咱们在此地不会驻军太久,一旦离此他去,军情变化不定,再想同敬轩联系上,就更为困难啦。”
闯曹大军将开往新蔡和汝宁一带,正是前天夜里在闯王老营才确定下来的,为的是去会一会新任陕西三边总督傅宗龙和保定总督杨文岳,看是否有机会将他们这数万官军歼灭。
吉珪这时听了罗汝才的话后,先是略想了一下,才说道:“我估量傅宗龙同杨文岳在汝宁会师,当在九月初,所以闯王应是会命大军在西平和遂平之间休整几日,然后再向汝宁进军。
遂平与确山相邻,倘敬帅逃在信阳和确山之间,只要我们探明他的下落所在,到遂平以后再设法救他,反倒是容易了一些。
而且,如果敬帅听说我们曹营到了遂平,若他未死,也必会派人来寻曹帅,或是差人将他的消息暗中告知我们。
依我看,敬帅尽管有脾气粗暴的短处,但平素对部下恩情甚深,尤以他那四个养子和白文选、马元利诸将,断不会尽数战亡,定有人始终相随在身边,只要他这一群亲将仍在,敬帅的事业就不会完。
现下虽各处皆有战乱,然却以闯王声势最盛,朝廷也是格外注目,我料丁启睿和左良玉断不会对敬帅穷追不放。
若是他们引军进入中州,敬帅便可得喘息之机,重振旗鼓也是指顾间事,曹帅在敬帅困难时帮他一把,他必将终身感激不忘。
而闯王纵然用心深沉,为当世枭雄,到时有敬帅在外为援,谅他也不敢奈何曹帅!”
罗汝才虽迫于形势而与李自成联营一处,但其内心中对于尊奉李自成为首一事,仍心存芥蒂,时刻都在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并不甘心被李自成所领导。
毕竟也是威名赫赫的一方贼王,怎会心甘情愿屈居人下呢?
这时,他听了吉珪的话不由连连点头,同吉珪相视而笑起来,恰在这会一个亲兵匆匆进来禀报说,闯王的中军吴汝义来了。
随即吴汝义便大步进入,他恭敬地向罗汝才行过礼,又向一旁的吉珪也行了礼,这才对罗汝才禀道:“大元帅命我来向曹帅禀报一件小事。另外,还要请曹帅同吉先生驾临得胜寨议事。”
罗汝才却是不急,他挥手说道:“坐下,坐下说。是什么样的小事?”
吴汝义却不就座,他抱拳说道:“昨晚得到探报,张帅在郧阳吃了败仗,西营有八哨人马溃散在淅川一带,听闻其有意投降官军。
大元帅来不及同曹帅商量,连夜差人飞马前往镇平,命谷子杰速往淅川去将这八哨人马招来。
倘若他们不肯来,那就将他们剿除干净,决不许他们再投官军,也不准他们打着张帅西营的旗号,滋扰百姓,给张帅的脸上抹灰。”
罗汝才听完他的话,顿觉心中不悦,然面上却是笑着说道:“闯王如此速决才对。这事可拖延不得,迟则生变。”
罗汝才接着又问起闯王又有何要事相商,吴汝义只推说不知,罗汝才便让他先回去了。
待吴汝义走后,罗汝才的脸上登时便收起笑容,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来,他望着沉默的吉珪说道:“淅川的八哨西营溃兵,可是将近两万的人马。此时群龙无首,谁给粮草就能归谁,自成连个招呼都不与我打一个,连夜派人去了。
如此下来,日久天长,他的闯营越来越兵马强壮,却没有咱曹营增添人马的时候!”
吉珪也是点头,他眼珠转动,右眉上边的那个黑痣和几根长毛也抖动了几下,忽然微微冷笑着说道:“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像这样事,以后还会再有,我们既已奉了闯王为首,就不能明的与他争抢,更不可露出二心的话语。
这天下之事,原就无一定之规,贵在随机应变,把戏都是假的,就看谁玩得出色啦,难道咱就只会呆坐不动,眼睁睁的看着他闯营不断增添人马不成?”
罗汝才似乎有些犹豫:“倘若我们也不断增添人马,难免不招自成之忌啊。”
吉珪却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当然要尽量做得不招他忌,但也不要过于害怕他。将来他会不会吃掉我们,关键不在这个‘忌’字上,倒要看咱曹营是一块软肉呢,还是一块硬骨头!
倘若咱曹营是一块硬骨头,他李闯王纵然想吃,怕也没法一口吞下肚里,倘若咱曹营日益兵强马壮,对外再结好西营与回、革五营为援。
他李闯王纵有火并之意,又岂能奈我何呀?”
罗汝才会意地笑着说道:“你我都想在一个路子上啦!”
他停一下又向吉珪问道:“自从咱们遵奉自成为盟主,自成的声威日隆,羽翼更为丰满,俨然已是救世之主。
闯营上下人等更到处宣扬他李闯王的仁义之心,又宣扬那宋矮子献的谶记,可是蛊惑人心。
子玉,你说句老实话,这大明三百年的江山,真会毁在闯王和咱的手里么?”
吉珪闻言轻轻摇头道:“虽然自古无不亡之国,但大明既有三百年江山,纵然现今国运艰难,可也不会骤然而亡。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是万里江山呢?
大帅,难道也信李闯王能得天下么?”
罗汝才说:“我是想知道大明的气数是否已尽,好决断咱曹营的出路。倘若大明果真是气数已尽,他李闯王合当有天下之分,我不妨早日死心塌地拥戴他成就大事,以后也不愁无功名富贵可享。
子玉,你是有学问的人,又懂风水六壬一类的名堂,是咱的好军师。你说我的想法可对么?”
吉珪连连摇头,说:“大帅之言差矣。我常常夜观天象,虽有时荧惑犯紫微垣,帝星不甚明亮,狼星芒角动,其色赤,虽是天下大乱之征,却非改朝换代之兆。
且大明开国于金陵,目今东南王气方盛,可见大明气运尚非全衰,何况我曹营的声威原是在闯营之上,目前虽奉李帅为主,实与张、李共成鼎足之势。
今后如李帅称帝,众将领皆可在李帅跟前三跪九叩,以头触地,匍匐称臣,曹帅可能甘心为之乎?
即令能够勉强,李帅又怎能放心得下?
故李帅若是真能得了这天下,众将皆可以在新朝随班拜舞,安享功名富贵,而曹帅虽欲如今日拥兵自卫,歌舞饮酒,横行中原,却不可得矣。”
罗汝才心中猛地一惊,道:“子玉,你真是我的良师益友啊!”
吉珪用阴沉的目光望着曹操,接着说道:“再说,莫看眼下李帅声势日盛,自命为‘奉天倡义’,好像来日的江山定然以他为主似的。
他还在这大元帅的前加了‘文武’二字,大帅可知道这‘文武’二字是何意思?”
曹操随口回答:“‘文’么,指他平时喜欢读书,识文断字,并非粗人,‘武’么,自然指他能打仗,会治军,胸有谋略。”
吉珪捻须一笑,道:“非也,非也。这‘文’啊,是指他能救民水火,治理天下,这‘武’嘛,是指他能够击败大明,削平群雄,统一江山。
上称颂帝尧是‘乃圣乃神,乃武乃文’,他李闯王俨然以半个帝尧自居!
哼,我就是不服他!”
罗汝才心情有些沉重,说道:“张敬轩、老回回、左金王、贺一龙都不会心中点头。”
吉珪忙借机追问:“大帅,你呢?”
“我……?”
罗汝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我是无可无不可,随大流,走着瞧。”
“大帅走着瞧也不失为良策,但须得时刻有所防备,善于应付才好。其实大明气数未尽,莫说他进不了京城,纵然有幸打进了京城那也是枉然。
赤眉贼樊崇立刘盆子为帝,都打进了长安,却终被汉光武除灭,仍是汉家天下,而黄巢入长安,建国大齐,改元金统,不久也被除灭,又过了十几年才改朝换代。
怎见得大明就会忽然亡国?
又怎见得就一定会亡在他李闯王的手里?”
罗汝才这时也轻点着头,道:“说的是,说的是。不过这北方到处义军蜂起,又有胡人南侵,崇祯的江山能坐得长么?”
吉珪笑道:“请大帅不要忘记,崇祯这皇帝老子可还有一个家呢!”
罗汝才大悟道:“你说的可是南京?”
“正是。当初刘曜入长安,晋愍帝被掳,可司马睿即位建康,使晋之国脉又延续百余年,而北宋徽钦二宗被金人所掳,高宗泥马渡江,使赵宋的江山又延续了一百五十年。
何况现如今的南京更是大明留都,六部衙门和文武百官都是健全,万一京城不能固守,只有崇祯逃至南京,龙盘虎踞,借江南财富,难保不能延续半壁河山。
长江天堑,岂是靠投鞭就可以断流的?”
罗汝才听了吉珪的话,心中感到十分满意,他略想了一下,便道:“子玉,今后曹营如何行事,我已拿定了主意,决不更有所疑!”
吉珪也说道:“深望曹帅能善处嫌疑之间,调和群雄之中,与李帅不黏不脱,不即不离,明哲自保,蓄养力量,以观天下大势演变。”
罗汝才点头说道:“这正是我的主意。”
他估摸亲兵差不多也已备好了马匹,便起身同吉珪边低声说话,边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