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没有直接回答玉玲珑的问题,而是道:
“我与有田老哥乃是忘年之交,战场上建立的友谊,格外值得珍惜。
我们私下里经常聊起一些心里话,他多次提起你和你们的女儿。我看得出,有田老哥很在乎你们。每每谈起你们,都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同时也是他最痛苦和最脆弱的时刻。他常言有负你们娘俩。说起伤怀往事,更是痛哭流涕。我作为观者,仿佛感同身受。
有田老哥感谢皇恩浩荡,大赦天下后倍加努力,为了你和你们的女儿能脱离苦海,他可是吃尽苦头,战场之上勇往直前,奋勇搏杀,多少次险象环生,终于获得将军赏识,得以提拔。
但是他也有他的难处。作为边关将领,责任重大,他身不由己,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尤其是现在,河西刚刚发生过一场惨烈战争,战后部队急需休整。河西四镇的重要性,我想你也应该是知道的。而我之所以能回来,是门阀的要求,而非我个人的要求。”
“都尉长大人说的是。奴家明白。”玉玲珑破涕为笑,看起来很受安慰。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骗人本是卑鄙的,但有的时候却是一种美德。
陈牧心情沉痛,希望在张有田死后,能给娘俩留下美好印象。无论对张有田,还是对这娘俩,都是温暖的慰藉,和美好的回忆。这也是瘸子弥留之际最大的愿望。
玉玲珑忍不住又哭了一会儿,陈牧一语不发,安静地等她哭完。
她哭得很有教养,她的身躯明明无法控制地颤抖,却不发出很大声音来。
哭声渐止,陈牧和煦问道:“你们的女儿呢?”
玉玲珑强笑道:“在后面,跟学员们一起学习。”
“哦…”陈牧微微蹙眉:“那孩子是什么籍?”
玉玲珑惭愧,扭头道:“贱奴。”
闻言,陈牧心情更加沉重。
梁朝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与前朝相比虽然简练一些,但执行起来的严厉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上层的是贵族户籍,俗称贵籍,比如王侯将相或功勋后代,他们拥有爵位——公、侯、伯、子、男。有的爵位世袭罔替,有的爵位规定传几代,有的爵位一代一降直到没有。有爵位的人如果被低等人侵犯,犯罪者罪加一等。相反,如果是他们侵犯低等人,量刑却很轻。再拿钱走动走动,很多时候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冤假错案中有一半都是他们造成的。审案的人大部分都是聪明人,他们怎么可能轻易判错,之所以错,必然有背后原因。
贵族户籍下面是平民百姓,百姓户籍复杂,农林牧渔工兵商等等,统称良籍,也就是良民。
再下面便是奴籍,他们的主人可以把他们当商品一样买卖,不犯法。但贩卖良民不行,是重罪。胆敢贩卖贵籍人,后果更严重,诛三族起罪。
严格的等级制度下,奴籍的人想咸鱼翻身,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瘸子,二十年无法翻身,哪怕建立功劳,也算不到他头上,直到后来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才把他解救出来。
普通奴籍,还没有瘸子这样的机会,即便大赦天下,也赦不到他们的头上。
一个奴籍人想要摆脱奴籍,需要他的主人带着去官府缴纳“奴税”,奴税明码标价,“童叟无欺”,都是一千两。
换算一下,大约是一百万文。
奴籍人本来赚钱就困难,一百万文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天价。这个价钱,把他们死死地压在奴籍之内。
而且,即便他们有钱,也需要主人的同意,如果主人不带着他去官府办手续,依然无法摆脱奴籍。如果原来主人死了,他们就会成为主人的遗产,成为下一代主子的奴。如果主人没有继承人,他们更麻烦。即便找了新主人,也是口食主人,不能为他们摆脱奴籍签字。
这就是忠奴多的原因,如果主子跟人干起来了,他们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很多狡猾的主人都会说这样一句话:你好好干,只要表现得好,将来我给你拿钱,帮你摆脱奴籍。
这种法律制度,无非都是维护贵族,威慑良民,控制奴籍。更可悲的是,奴籍生的孩子还是奴籍。夫妻双方有一个是奴级,生的孩子就是奴级。
在这种等级制度下,结婚时考虑门当户对,就更有必要了。这也是为什么,大户人家的丫鬟,那么喜欢靠近老爷或公子,万一给生个娃,公子老爷们一定会去官府缴纳奴税,让丫鬟摆脱奴籍,否则影响孩子的户籍。
因此,当陈牧听说瘸子的女儿是奴籍时,心情才十分沉重。
陈牧点了点头道:“有田老哥还有一份私藏,我也不知是多少钱,我希望带着你们的女儿,去找到那笔钱。我有急事在身,希望这件事今天晚上就办完,明日一早,夜禁消除我就离开。”
闻言,玉玲珑颇显为难,思忖片刻道:“小女奴籍,需要鸨子同意才能带出去。”
“我去跟鸨子说。”
“您去跟鸨子说,恐怕更麻烦。”玉玲珑颦眉笑道:“小女是清倌苗子,还是处女之身,如果小女将来成了八楼九楼的清倌,价值是无法估量的。现在要想把她带出去过夜,必然毁了名誉,万花楼是不会同意的。”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陈牧惭愧笑道:“我说带姑娘出去办事,可别人谁会信呢。这倒是我的疏忽。那这样吧,你跟我出去一趟。”
“张有田那么信任您,我就更加信任,不如您自己去吧,奴家放心着呢。”玉玲珑拒绝得很委婉。
陈牧笑了笑:“我之所以要带着你们其中一个,是想让你们见证我没动一文钱。”
玉玲珑含笑不语。
陈牧苦笑摇头:“好吧,既然你也不方便,那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玉玲珑起身行礼:“实在是太麻烦您了。”
陈牧手里的字条上面写着“平康坊,东一巷十七号,院内东树下,南两尺,深三尺。”
瘸子没写是什么东西,陈牧走的时候有些着急,也没看字条。
陈牧办事忽而大胆,忽而谨慎。张邯有些看不懂了,甚至觉得这次陈牧有些谨慎过头。张邯认为:一人为私,二人为公,有我给你证明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带上人家?
陈牧不是完人,自然也有自己的性格缺点,有的时候过于追求完美。但这或许也是一种上进品质。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人,也有成功的,但仔细去看,他们在成功领域的较真程度,一点儿也不低。
走出万花楼,路过门口的时候,又被那群馆女围住,一顿揶揄。
陈牧着急办事,没跟她们扯,否则来个“舌战群儒”,未必输给她们一群妮子。
快步赶往东一巷,左拐,寻到十七号。
陈牧站住脚,向院子里望去,院子不大,只有两棵树,院子里有些花草,还种了一些小白菜、葱、韭菜。
张邯有些犯难:“这是人家的院子,我们跑进去挖土,这…”
陈牧揉了揉鼻子:“先礼后兵。”
“喏!”
张邯“咣咣咣”敲门:“喂!有人没有!开门!”
“哎呀,不必这么大声。”陈牧苦笑道:“你这大嗓门子,是要跟人干架吗?这大半夜的,不认识你的人谁敢给你开门。”
张邯惭愧挠了挠脑袋。
“还是我来吧。”陈牧笑了笑,和气声音喊道:“朋友介绍来平康坊游玩,结果不小心误了夜禁时辰,故而来这边打扰,请问这家人,认识张有田吗?”
“张有田在河西当兵,你们是谁?”一个女人,声音有些胆怯,故意说张有田在河西当兵,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梁朝对兵籍家属的保护还是很看中的。
“我是张有田所在部队的都尉长,我这里有制式腰牌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