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财富向少数人集中,中产阶级财富缩水,贫困阶级走向赤贫。这个趋势从未改变,并且愈演愈烈。社会发展的终极形态,就是全部财富只属于一个家族乃至一个人。除了这个家族乃至一个人之外,全都是赤贫的无产者。”
祁候婷并未注意到王启安给她搭台,或者她只是在说给自己听,中间的停顿则是在组织语言。
“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就是一个可耻的骗局,也是一个无解的阳谋。”祁候婷透过枝桠仰望晴空,阳光在她脸上花花点点的。
王启安挠了挠头,好像每个字都听清楚了,连在一起就有点懵。
这有点儿炸三观啊!
我怎么记得是私有财产的出现,才使人类摆脱了原始蒙昧,文明才开始发光呢?
全部财富真的会只属于一个人吗?
王启安转脸看向于乐,却见于乐在盘下巴。
胡传魁和钱富贵对视了一眼,分明俱是迷惘,或者也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属于1%的富有人群,成为最后那一个人的可能性倒是不大。
然后祁候婷就把目光投向了于乐。
于乐被祁候婷盯得压力山大。
这个问题,果然比讨论撕葱哥恃财放旷所反映出来的社会价值观极度扭曲要有趣得多。
国民老公,就是想上谁就上谁呗,上谁都是临幸,大姑娘小媳妇哭着喊着地求临幸,颜值即正义已经过时了,有钱就有理才是公理……
不过,小祁你能确定这是爬山途中的小憩,而不是联合国召集各国政府及专家学者研究人类社会发展大计吗?
当然,即使联合国召集此类会议,也只是凑堆儿扯淡而已,比如气候大会。
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不是普世价值的基础性原则吗?
倒也不难理解。
你手里有一个馒头,受法律保护,任谁不可剥夺,这是一种安全感。
殊不知有人手里有一亿个馒头,这一亿个馒头可能决定了很多人的生死存亡。
而立法的出发点,其实是为了那一亿个馒头,而不是那一个馒头。
但太多只有一个馒头的人,誓死扞卫别人拥有一亿个馒头的神圣权利。
世界就是这么吊诡,比如穷人反对房产税。
穷人却从未想过,正是这种神圣扞卫,才造就了制度性的问题,导致了你无论如何努力都只有一个馒头。
换言之,正是你所誓死扞卫的,正在并且必然会剥夺了你的馒头,只留下一个给你当乃头乐。
被卖了还帮人数钱,这种事儿其实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如果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定会被只有一个馒头的穷人群殴致死,无须有一亿个馒头的富人出手,后者都懒得理你这个疯子。
你死不死啊你,老子就这么一个馒头,你特么有没有良心啊,私有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或者说,老子虽然没有一亿馒头,但存在拥有一亿个馒头的可能性,大家的机会是均等的,仇富是要不得的!
简单说来,你为他们说话,你为他们奋斗,你却被他们撕碎了。
先富帮后富即使不是一个骗局,也是一张无法兑现的大饼,先富的人不但没有帮后富,反倒是第一时间把上升通道给堵上了。
你再努力也只有一个馒头。
所以说,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就是一个可耻的骗局,也是一个无解的阳谋……
祁候婷还是个虔诚的共产主义者?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都联合起来了。这是共产党宣言的开宗明义。
可是,这事儿,我能解决吗?
于乐认真地盘着自己的下巴,有如老僧入定。
好吧,我不妨自大些,就算我能解决吧,毕竟我是神,虽然我老是忘了这茬儿。
那么,祁候婷又是怎么知道的?
“乐哥的格局足够大,几乎没有私利,我想,至少乐哥能够理解吧,而不是那种钻到钱眼里的人,更不是因为有钱就觉得自己特高贵的人。”祁候婷给出了解释。
或者她只是在抒发自己的郁闷吧,也不在乎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毕竟她是提出问题的人,而不是解决问题的人。
能够研究社会,思考人生,而非取悦读者,谄媚市场,也算是当得起作家的称呼了。
多挣钱的大神也不见得是作家。
甚至,作家有毒,与市场生克。
于乐长吁了一口气,哈哈,小祁同志还是很有眼光的嘛,境界大于能力,格局很重要。
而不是知道了我是神。
“法律不保护私产,那不是弱肉强食吗?社会达尔文主义?”王启安弱弱地举手。
于乐回顾了一下仙界,甚至回顾了很多玄幻小说的世界观,诸如宝物有德者居之,不敬上位者死,其实都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法律或者道德规范保护私产,把宝贝藏起来才是硬道理,有钱也得有命花啊。
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玄幻世界动辄万年百万年,貌似也是顽强存在,自成稳定系统,并未有崩溃之迹象。
只是那个逆袭的小子成功上位,屠龙者变成了恶龙而已,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而且恶龙也无法通吃一个世界,否则它也就无须把花花绿绿的宝石藏在自己的洞穴里了。
或者说,私产神圣,只是一种特殊情况?
“好人坏人,非黑即白,东风西风,河东河西,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样看问题就太幼稚太机械了。”祁候婷回答了王启安的问题,虽然多少有些不屑,却也没有把人往死里呛了。
“大幅度税收,建立高福利社会?”王启安自认了幼稚。
“希腊政府破产,证明不可持续,福利只是养懒人而已,社会失去了活力,实际上西欧正在走向崩溃,没有挽救的余地。”祁候婷对答如流,也说明她今天这一番话,是随机说出来的,却不是临时想出来的。
“那就别发展经济了呗,小国寡民,大家都穷着多好,我记得有原始共产主义。”须知王启安也是大学生!
“社会发展不可逆转。经济必须一直增长,并且加速增长。经济增速必须大于零,否则社会就是走向破产。这里面有经济学的原理和论证,我能说清楚,但你听不懂。”祁候婷表情平淡。
“……”
王启安摊摊手,表示不会了,毕竟他只是个大学生。
“总之,我并不认为建设万通茂,对磊石庄乃至藏马镇来说,是一件好事。”祁候婷这一大通理论,到底也有个落脚点。
说这句话时,祁候婷已经转向了于乐。
于乐却有些哑然,原来刚才是我想多了?小祁同志只是反对万通茂?
“那你也得问问磊石庄的农民乐意不乐意!”王启安果然压不住火了,声音也有些爆炸。
刚有拆迁消息时,确实是有少部分农民不愿意拆迁的,但时至今日,哪个不是在欢天喜地地给自己家加盖子?
你凭什么代表他们说不乐意?
人民有要求富裕的权利,拆迁致富看得见!
祁候婷定定地盯着王启安,实在是懒得搭理他,说清楚一件事情太难了。
不过,他这份勇气还是不错的,虽然是建立在愚蠢的基础上。
男人岂能唯唯诺诺?!
一时间祁候婷居然觉得王启安顺眼了许多。
“农民吃苦受累太久,现在终于有了转机,那就是土地国有,长期承包,总算是比城里人多了些东西,也算是历史性的补偿。征地却又剥夺了他们的权利,强迫他们变成城里人。”祁候婷在很努力地组织语言,力图让王启安理解。
王启安嘴巴大张,好像有些道理,也好像强词夺理?
乐哥,你来怼她!
你也是农民,磊石庄都是你的父老乡亲!
“小祁,你来写一本理想国如何。如果说服了我,我就投资拍一部大片。”于乐却没有关心磊石庄的问题,反倒是蹦出来一个不相干的提议。
“好。”祁候婷咬了咬嘴唇。
“说了这么多,口渴了吧?”于乐从兜里摸出了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祁候婷。
“哦,我有……”祁候婷居然有些手足无措,她背了一个小包,包里的矿泉水还有半瓶。
“喝这个,别客气。”姜晚从于乐手里接过矿泉水,递给祁候婷。
“哦。”祁候婷果然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地一气喝了起来。
“哥,我的万通茂,不建了?”王启安没听懂于乐三人的对话,事实上他们也没说什么,拍电影有什么大不了,我也能投资啊。
“建还是要建的,任何事情都不会一蹴而就。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嘛,欲速则不达。”于乐拍了拍王启安的肩膀,却是在说给祁候婷听。
“哦。”王启安好像听懂了。
波浪式前进,大家都明白。自己浪在哪里,却很少有人知道。
只有高屋建瓴,通观全局,才能让世界有序发展。
无论祁候婷是有深入思考,还是只有些模糊观察和感性认识,于乐都觉得她给自己提出了一个大课题,甚至有点醒之意。
我是神啊!
规则神定啊,我应该多考虑一下这个世界了,没准儿祁候婷能拿个规划出来?
我特么老是忘了自己个儿是神……
“启安这人呢,笨是笨了点儿,但还是很可靠的。”于乐解决了一个问题,继续努力解决另一个问题,“小祁同志你要耐心点儿,他听不懂,不也是你没说清楚吗?”
王启安抬头望天空,乐哥好像是在表扬我?
“世界是一世界人的世界,却在不可逆转地变成富人的天堂。即使我没有能力改变,至少我希望自己能大声疾呼。”祁候婷果然向王启安解释。
“我觉得世界发展会走向民主啊,富人也只是一票。”王启安有商有量。
“且不说富人是不是真的只有一票。民主本身就是一个谎言。或者乌合之众,或者群氓主义。运行好了,就是少数人欺压多数人。运行不好,就是多数人欺压少数人。”
“多数人,少数人?”王启安挠挠头,这回他是真的没听懂,民主不是少数服从多数吗?
“两边势均力敌,关键少数很重要,这就是少数人欺压多数人。多数人利益一致,排除他者,这就是多数人欺压少数人。前者是米鬼大选,后者是村官直选。”
“哦。”王启安一时间还适应不了,祁候婷怎么会和声细语的呢?她还笑了!
这不是真的祁候婷!
“所以呢,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祁候婷说话时看向了于乐。
“我记得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条是写入了宪法的!”王启安突然猛一拍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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