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看似不经意的小插曲过后,高务实、董一元、刘綎三人便去做了陛见的报备。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是打着回京述职的旗号来的,该有的程序的还得要有。
不过,虽然今天宫中有大喜,但通政司和司礼监的人办事反而似乎有些异常高效,不多时便来了一位大太监专门处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刘平。刘平前次去朝鲜前线面会过高务实,当时是皇帝想要拿走泗川海战中缴获的日本降船,这需要高务实的配合表演。
但是那一次,高务实并没有同意这个设想。当然,他也不是生硬拒绝,而是在提出这样做会面临的一些问题之后,又给出了另一个能更好的为皇帝解忧的方桉。
当时的情况是,皇帝想要那些船只,是希望掺和一手海贸,而掺和海贸的根本目的则是开源——说人话就是想赚钱。
当时皇帝提出的说法是想搞个由内廷主导的贸易船队出来,也在海贸中分一杯羹。
高务实的回绝虽然看似婉转柔和,说得那叫一个轻言细语,但其实他对这件事的拒绝态度非常坚决,是秉承着一定要劝阻皇帝这一计划实施的。
甚至,高务实当时都做好了一旦皇帝不同意,自己就坚决请辞的打算——不是装模作样的请辞,而是真辞,即如果不被允许,他不介意自己挂冠而去。
为何一贯很配合皇帝的他,那一次会如此坚决?因为这件事背后的动机虽然简单,但最终的发展在高务实看来却一定会走向失控。
失控,是高务实最不能容忍的事,尤其是大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失控,那后果之严重根本不能想象。
高务实认为,如果此时皇帝想要拉上内廷的宦官们搞皇家舰队,且不是搞海军,而是去搞海贸,那么这件事最终必然走向失控。
为什么?因为大明皇室在这件事上是有前科的:郑和下西洋就是前科。
郑和下西洋本身自然是中国航海史上的一大壮举,后世对此已经有很多研究,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但是问题在于,郑和下西洋带来的利益,在分配上出现了严重失衡,反而给除了皇室之外的其他利益群体——无论文官、武将、勋贵还是世俗百姓,都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危害,这就要不得了。
高务实认为,下西洋带来的问题具体而言有三点比较重要:
其?就是刚才说的,郑和下西洋带来的贸易收益主要惠及皇室,而对民间?计多有影响。
从郑和船队带回来的货物来看,大都是苏木、胡椒等奢侈品,这些物资基本上只能供上流社会消费和把玩,难以有直接的投?产出?。
这也就是宣宗时期还在做车驾郎中的刘大夏敢于公然质疑郑和下西洋举动的理由:“三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回,于国家何益?”
刘大夏在后世经常挨批,他本人思维保守固然是真,但他这句话其实问得不算错,特别是最后一句:“于国家何益?”——你皇室的确是赚大发了,可单方面付出代价的却是整个国家啊!
此外,郑和下西洋产?了极大的社会影响。由于大量白银和黄金通过贸易顺差流?大明,其在解决中国自唐宋以来贵金属紧缺问题的同时,也使得永乐年间货币贬值近三成。
同时,由于造船任务繁重,使得南方造船地区的??匠户大量逃亡,南京区域的船?匠户甚?锐减了四分之三以上,在?定程度上影响了社会?计。
这一点,比较一下高务实给京华造船工匠支出的薪酬就知道,那可是远远高于朱棣给的。可见皇家搞下西洋,造船工匠乃至于相关产业工匠其实都是在接受极端的剥削,这剥削程度甚至到了让人宁可冒着杀头的风险逃亡,也实在没法再干下去的地步。
同样,这也就是宣宗时期在罢下西洋的同时,朝廷下诏“凡采办、买办物件并打造海船木植物料等项营造物料悉皆停罢”的原因,也就是朝廷也承认了,这么做的确对民间、对匠户的压迫和伤害很大。
其?是大明官营海外贸易体制极大地抑制和影响了私人海商和豪强贵族从海外贸易获利的机会,使得他们因分配不均衡而坚决反对下西洋活动。
当时朱棣采取的海外贸易官方独营政策,是非常不尊重经济规律的,不但与宋朝时期?励私人海外贸易无法相?,连元朝时期被后世诟病不已的官私合营的“官本船”体制都不如。
不管怎么说,“官本船”好?还是?种公私合营的国家垄断混合经营体制,是官方出本钱和出船,雇佣私人海商代理经营,获利后由官家和私人七三分账,多多少少还有点“市场经济”的痕迹在里头。
然而,朱棣的垄断经营体制就无异于“吃独?”,在自身赚到盆满钵满的同时,严重损害了广大海商和试图分?杯羹的豪强贵族的利益,不但遭到了他们的坚决抵制,还使得民间?私风?蔓延。
这些利益受损的社会阶层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遂利用各种?段反对下西洋?动,并由此形成牢固的利益共同体,如本书卷一就提到过,徐阶就曾指挥家人直接参与海上?私。
当时沿海边防面对有朝中重?作为保护伞的?私队伍,已经到达了“守?不敢问,戍哨不能阻,?向蒙蔽公法,相沿数十百年”这种耸人听闻的地步,朝廷因此损失大量关税。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彼时高拱才觉得与其如此,反倒不如宣布放开海外贸易经营权,即所谓“听海商贸易,归征其税”,这样至少可以保障关税。
也正是在这样的利益勾结之下,纵然皇帝三令五申要求海禁,可面对的也只能是文官们的阴奉阳违。
所以说,郑和下西洋事实上是保护官方独占的海上对外贸易不受其他势力阻挠的一种行为,当然也会遭到文官集团和其背后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对。
其三则更是直接,朝廷为应对进?过剩带来的商品价格下降局面,采取内部倾销,即“折俸”这一损招,加剧了朝廷官员对下西洋活动的反感和厌恶。
由于下西洋是官营贸易,其计划式的经营模式和官僚管理带来的低效,使其最终不可避免地?进了经济规律的死胡同。
比如说,随着大量胡椒涌?市场,胡椒价格持续?低。短短两年时间,到永乐五年,大明国内的胡椒价格就已经下跌?0.1两/斤,降到洪武年间的?半。如此?来,利润空间大幅缩?,市场也趋近饱和,皇室仓库?的胡椒、苏木堆积如山。
为了解决胡椒积压问题,?不想减少利润,因此从永乐五年开始,明廷利用“折赏”、“折俸”的方式,把苏木、胡椒当成奖金或?资发给下层吏员,甚?是上层的文武官员。更有甚者,朝廷在发放过程中,还不肯低价卖给各级官员、吏员。
永乐?十?年,在胡椒的市值已经低于0.1两/斤的情况下,折俸时竟仍取洪武年间0.2两/斤的价位。这就太狠了,要知道本来明廷的俸禄就是历代最低?平,胡椒、苏木折俸的做法无异于进?步克扣?资。大?官员对此敢怒而不敢?,于是纷纷把郑和下西洋当成了降薪的出?筒。
这样一来,在?众官员的?诛笔伐下,郑和下西洋的壮举瞬间就成了“劳民伤财”之举。到了正统元年,内阁以年幼的英宗之名义,命南京守备太监王景弘停罢采买营造,明初的下西洋贸易?此方才正式落幕。
正因有此前车之鉴,高务实搞海贸才非要拉上一大批人一起搞——明面上京华的主要“合伙人”是勋贵集团,但暗地里还有许多由高务实“代持股权”的实学派官员早已参与其间多年。
按照高务实地观点,参与的重要人物越多,不仅他在朝中面对的压力就会越小,而且由于这些人哪怕不办工厂、农庄,仅仅在其家乡或者势力范围内采买货物,也能强有力的拉动当地经济发展。
所以,高务实在海贸这一块从来不吃独食,别说勋贵和实学派官员了,江南的勋贵和财阀、海商也同样可以加入京华的商队一起出航。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自然是让海贸惠及更广泛的民间,让更多人看到海贸的好处并受到海贸的良性影响,从而拉动贸易搞活经济。
而皇帝想要搞内廷贸易船队,虽然暂时来看其规模当然有限,可是从长远上来说就有极大隐患了。
就问一点:皇帝的贸易船队要不要交税?如果不交税,久而久之,其他需要缴纳海关税的船队如何能竞争得过皇家船队?要知道,因为海贸的利润高,高务实定的海关税可是整个大明朝最高比例的直接税。
那么,能不能让皇帝也交税呢?理论上来说是不能的,这就好比皇庄、皇店的收益都是直接由内帑接手而与户部无关一样。如果皇家有了贸易船队,也一定不会有户部什么事,一切经营活动及收益都将由内帑自行负责。
以上这还是皇帝不搞贸易专营的情况下,如果哪天皇帝说某种商品只能由皇家船队特许经营,那几乎就是要复刻下西洋导致的问题了。
所以说,正是由于皇权在理论上没有边际,所以很多事不得不防微杜渐,一点苗头都不能有,有也一定要及时扑灭。
高务实其实一直认为,皇权这个权力,它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强力,但一定要有边界。一定要有清晰、明确的边界,什么事皇权该管、能管、必须管,什么事皇权不能过问、不能干预、甚至不能施加影响。
中国自古以来常见的所谓皇权、相权之争,亦或者其他的皇权与臣权之争,本质上都是因为从来不曾有一套双方都认可,且认真恪守的权力边界规则。
你也想要权力更大一些,我也想要权力更大一些,纵然大家都知道双方其实合则两利,实际上却往往搞成一拍两散……何苦来哉!
目前想要改革出这样一套办法来,困难还太大了,高务实只能继续搞迂回,用他在南洋的“八万顷可开垦耕地”来转移皇帝的视线。
那些土地当然是真的有,如何使用高务实也能一言而决,不过高务实的做法本身也是一箭双凋。京华往南疆移民虽然很卖力,但绝不介意有堂堂皇帝陛下亲自来帮忙。
现如今中南半岛上的南疆各国,因为原先就有一些华裔,再加上这十几二十年的不断移民与“归化户籍”,广义“汉族”比例已经大大提高,只要继续维持这样的局面下去就好,不必高务实再另想办法。
但是新拿下的南洋地区,也就是原历史上所谓的印度尼西亚群岛地区,这里的华人、华裔比例就太低了,需要快速加强壮大才行。要不然,本土化就搞不下去,只能搞成殖民地性质,那不符合高务实的大战略。
殖民地终究是不牢靠的,不论是将来必然发生的民族主义风潮兴起,还是有外部势力故意插手干涉,都会导致当地局面不稳。
即便说南洋离南疆很近,只要南疆够强,南洋出了事也能强力弹压下去,可是这中间的治理成本怎么算?一旦治理成本大大增加到某个临界点,搞不好就会如宣宗看待交趾一般,想来想去不如放弃得了。
高务实觉得,留下这样的隐患,这种事在他自己有生之年可能看不到,但再久远一点就难说了。因此,现在多想点办法总好过将来无法补救,而利用好皇帝的力量正是一种双赢的选择。
朱翊钧只是想要钱,他不会太关心迁徙百姓的执行困难。何况在当前的情况下,大明内部的灾害此起彼伏,你不把那些因为受灾而变成无产者的流民迁徙走,反而可能闹出事。
这件事交给刘平之后,刘平就赶回了京师,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直为此忙里忙外。
当然,他能“忙里忙外”说明朱翊钧已经答应了这个计划。还是那句话,皇帝现在的用意非常简单,就是想搞钱而已。只要能搞钱,这钱来自海洋贸易还是海外皇庄,那根本不重要——甭管哪来的银子,那不都是银子吗?
这是一件大事,尤其是对于亲自负责此事的刘平而言。刘平其实一直盼着高务实早点回来,他有很多细节问题要和高务实讨论商议。
毕竟,眼下真正的南洋之主可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南宁候爷啊!没有他的首肯和帮助,刘平这个新官上任的“钦差督理南洋皇庄太监”可什么都干不了。
“侯爷,您可算是来了!”刘平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直接无视一左一右彷佛护卫在高务实身侧的董一元与刘綎,直截了当地道:“皇爷今儿个本来是打算出城一迎的,想不到皇后娘娘一早诞下嫡子,这才实在分身乏术……不过皇爷特意交代咱家在通政司附近等着侯爷您,说只要侯爷一来便立刻请您去坤宁宫面圣。”
高务实一开始还一脸微笑地听他说着,等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得一愣,迟疑道:“去坤宁宫面圣……不合适吧?要不我去内阁候着,等皇上得空了再说?”
“啊……这,侯爷,您老还是别为难奴婢了,皇爷口谕,说的就是请您老去坤宁宫面圣。”刘平干咳一声,又补充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合适的,毕竟眼下坤宁宫里里外外全是人。别说咱们这些奴婢了,皇上、太后、各位妃嫔,以及几位长公主殿下什么的,现在全在坤宁宫呢。”
高务实苦笑道:“那不是更不合适了吗?”
“嗨,您老可真是的,皇爷觉得合适那就合适了。何况坤宁宫那么大,皇爷也未必是要您和这许多天家女卷直接照面呀!偏殿也好,耳房也罢,哪儿不能用来接见您老呢?您说是吧!”
这倒也是,皇后与皇帝在政治属性上互为敌体,故皇后所住的坤宁宫与皇帝所住的乾清宫在建筑规模上基本一致。“坤宁宫那么大”绝非开玩笑,的确有足够的房间让皇帝就近接见高务实。
既然如此,高务实也就不纠结这些礼仪性的问题了,不过他一贯关爱属下,临走之前还记得问一句:“刘秉笔,那董总戎与刘总戎二位的陛见如何安排?”
刘平居然这才发现还有董一元和刘綎二人存在,恍然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随口道:“哦,这就是随您回京述职的二位总兵呀,嗯嗯,不错不错,看着都很雄壮……”
随口胡扯了两句,刘平接着道:“这二位皇爷没有特别交代,咱家觉着,还是按照规矩来吧。二位今日在通政司先报备一下,然后留下在京的住址,这几日就在住处先候着,等皇爷有了口谕,咱家会叮嘱小的们立刻去通知二位进宫陛见,一刻都不会耽搁……侯爷,您老觉着这样可好?”
他前面一直在和董一元与刘綎说话,安排完了却回头问高务实“这样可好”,虽然只是一点小细节,却让董一元和刘綎对于高务实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明明是刘平的表现,怎么就联系到了高务实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呢?因为太监们最清楚皇帝在意谁、重视谁。
作为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之一的刘平,如果他在外地给皇帝写奏疏,那可都是能按照惯例自称为“臣”的。这样一个大太监面对高务实的时候一口一个“您老”,高务实在皇帝心目中是什么分量,那还用得着说么?
高务实不在乎什么秉笔太监,董一元和刘綎可不敢。别说秉笔太监了,就算某地镇守太监,甚至是他们军中的监军太监,他们也一个都不能得罪。
高务实这会儿并未回话,反倒是朝他们二人望去,那意思自然是:你们自己觉得呢?
“秉笔的安排甚是合理,对我二人颇为关照,末将二人感激不尽……多谢秉笔。”董一元毕竟都已经干到准备退休了,自然立刻客气应承下来,还因为资历更老,顺便代表刘綎一起表达了谢意。
不过刘平仍然不在意他们的表态,只是见高务实没有意见,立刻陪着笑催促道:“既然二位总兵没有其他要求,侯爷,那咱们这就走吧,可不敢让皇爷久等不是?”
高务实点点头,却又对董一元和刘綎道:“你们这几日也别去其他地方住宿了,就和通政司说住在我府上。”
这其实是早就说好了的事,但高务实既然这么说了,他们二人不明所以,也只好又应了一声。
不过,他们虽然一开始不知道高务实为什么旧事重提,但接下来马上就知道了。
刘平一听说高务实让他们二人住进高府,马上重新打量了二人一眼,恍然想起一件事来,对刘綎道:“哦,你是四川总兵刘綎?啊哈哈,咱家想起来了……说起来,咱家将来也要经常和京华秘书处打交道,咱们五百年前又是一家,等哪天得空了,一定要好好亲近亲近。
诶,也别改天了,咱家忽然想起,明日中午咱家便有空,刘总戎……与董总戎,不知二位是否愿意赏脸一起吃个饭?”
要不说太监们最不在意的就是颜面呢,刘平这态度转变之快, 别说刘綎没见过,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董一元都叹为观止。
当然,这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是好事。二人现在也明白过来,高务实刚才这么做可能就是故意给他俩创造某种机会,至于究竟是什么机会,那恐怕要明天赴约之后才能得知。
二人连忙应了下来,当下刘平便敲定了明日午饭的设宴的地点,双方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等刘平带着高务实往坤宁宫而去,身边的小太监们很快便被刘平挥手打发,离他们二人远了不少。
刚才一直陪着笑脸的刘平面色严肃起来,甚至有些忧心的模样,犹豫着道:“侯爷,皇后娘娘诞下嫡子,宫里宫外恐怕会有一些波澜啊,不知您老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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