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灵宗晴朗的夜空忽然被阴云遮蔽了,漫天星斗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泼天的大雨。
子时还未到来,陆嫁嫁入睡不久,便被窗外的惊雷震醒。
她穿着单衣从榻上坐起,侧身望去。
纸窗上时不时有电光泼下,窗边的帘子与陈设闪动着煞白之色,她听着雷声与雨声,心中泛起了极端的、不好的预感。
小龄还盘着身子在旁边睡着,她似也做了什么噩梦,娇小的身躯一颤一颤的。
陆嫁嫁掀开些被子,悄无声息地下榻,她越过镶玉的乌纱屏风,来到了窗外,幽幽闪动的光将她贴身的白衣照亮,满头青丝亦呈现着鸦青般的颜色。
怎么会突然下雨呢……
陆嫁嫁轻抚胸口,眉尖似触了冰霜,轻轻颤着,她随手取了件外裳披着,打开门,玉足触在凉如雪地的砖上,她凝神向北望去,那是万妖城的方向,可除了茫茫大雨,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总感觉自己要永远失去什么了……
当初她眼睁睁地看着宁长久跃下深渊,便是这样的心情。
是我想多了么,还是说……
云一般垂下的袖里,陆嫁嫁紧掐着掌心。按理说自己的剑心虽不算多么完满,却也绝对称得上是通灵剔透,怎么会因为一场暴雨而乱了呢。
陆嫁嫁立在檐下,纤匀的身子在雪衣中紧绷着,她正失神,耳畔忽有女子的声音响起。
“这场大雨,落得委实蹊跷。”
陆嫁嫁微惊,转过头,却见白茫茫的雨里,柳珺卓支伞佩剑,身影在黑暗的雨里缓缓浮现,一袭剑装虽大风拂动,却如松柏苍劲。
她看着陆嫁嫁雨中孤单的身影,道:“又在想你徒弟了?”
陆嫁嫁看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柳珺卓道:“这场雨不对劲,我猜到你会醒,所以来看看。”
她走到九幽殿宽大的檐下,收好了伞,清冷的眉目带着水气。
陆嫁嫁问道:“这场雨哪里不对?”
柳珺卓道:“我也说不上来,但今夜是无云的,这场雨好像龙王叫来似的,说来就来,毫无道理。”
陆嫁嫁轻轻叹息,问:“二先生也不知道么?”
柳珺卓道:“我先前在周遭御剑寻过一遍,还上了高空探视过,没有发现任何神力波动的痕迹。总之……很奇怪。”
陆嫁嫁听着,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白日里那条红色的鲤鱼。
陆嫁嫁道:“这些日子中土天象本就混乱,应该不是大事吧。”
柳珺卓看着她的侧颜,问:“司命与你徒儿,去万妖城了?”
陆嫁嫁微惊:“你……怎么知道?”
柳珺卓道:“你时时北眺,北面也只有那一座城了,听说你们在收集幽冥的权柄,若我所料不差,应该有幽冥权柄遗落妖城了吧?”
陆嫁嫁沉默了会,轻轻点头,道:“嗯,二先生真是神机妙算。”
柳珺卓看着她眉眼,发现她此刻神色柔和,肌肤在雷光中跟欺霜赛雪了几分,带着淡淡的娇弱,远不似白日里那般盛气凌人,倒是我见犹怜。
陆嫁嫁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柳珺卓,问道:“二先生深夜寻我,是有何事?”
柳珺卓问:“你的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陆嫁嫁微微疑惑,道:“今日一剑并未受什么伤。”
柳珺卓看着瓢泼大雨,道:“那最后一场比试,我们提前开始吧。”
陆嫁嫁轻声问:“为何?”
柳珺卓认真道:“因为你的剑心越来越乱了,你每站一个时辰,胜算便少一分。”
陆嫁嫁身躯轻颤,她被对方看穿了心事,抿唇低首,道:“我没事,不过是些思念而已,无大碍的。”
柳珺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但愿如此。”
“嗯,我想再睡会儿。”陆嫁嫁施了一礼,缓缓回身,走回了屋中。
门轻轻掩上,将雷雨隔绝在了背后。
柳珺卓立在门口看雨,并未离去。
夏日还未到来,暑气却已在燥热中流窜了起来,柳珺卓在门口立了半个时辰,雨势没有变小的迹象,她正想离去,身后,开门声却再次响起。
她回过头,看到陆嫁嫁立在门口,乌发凌乱,细长的蛾眉下,那双秋水长眸竟有些红肿。
柳珺卓收好了将要打开的伞,回身看她。
陆嫁嫁抬起头,认真道:“最后一剑,便在今夜吧。”
诚如柳珺卓所说,这场不合时宜的雨里,她的剑心越来越乱,根本难以入眠,倒是胸腔内似有剑气激荡,想要一剑斩断这场大雨,不吐不快。
柳珺卓轻声叹道:“你又少了一成胜算。”
陆嫁嫁问:“原本有几成?”
柳珺卓淡然一笑,道:“本就没有胜算。”
门轻轻掩上。
大雨里,高崖上,鱼王住在湖边的山洞里,眺望着幽月湖,湖水中,那条红色的鲤鱼在水中翻动着身躯,时不时跃出水面,露出红色的背脊。
它神色凝重。
它并不知道这条鱼到底何方神圣,但它知道,这满天大雨定是因它而起。
这条鱼究竟要做什么呢?
鱼王正想着,便见大雨中移来了两把伞,伞下女子的身影在雨水中模糊不清。
真是陆嫁嫁和柳珺卓。
红鱼悄无声息地潜入湖底。
她们在水面上分立开来,陆嫁嫁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剑。
足下雨滴打落,满湖涟漪。
……
涟漪一圈圈地散开。
流火飞溅。
赵襄儿持着剑,黑色的劲装掠过火焰汇聚的湖泊,足尖点落之处,一圈圈微小的波纹漾开了。
孔雀明王的头颅轻移着,五彩斑斓的,宛若琉璃石珠的妖瞳追踪着赵襄儿的身影。
赵襄儿的身影在火湖中不停起跃着,孔雀明王的身影逼近之时,她忽地返身跃起,悍然递剑,剑光白影吞吐数十丈,刺向了孔雀明王的脖颈。
孔雀明王冷眼看她,甚至没有闪避,只是抖着屏风,真言法印便随之震出,如一根根金色的佛指按下,碾向了少女的所在,指尖落处,皆开着金色的莲花。
赵襄儿娇小的身躯在佛光中闪动着,她咬着充斥着血丝的牙齿,九羽忽然在足下出现,她踩在九羽背上,借力猛蹬,穿梭过金影,身躯如钉子,扎在了孔雀明王的脖颈上。
可她还未立定,万道金光便纷至沓来,雨点般密集地打在她的身上。
赵襄儿双手交错身前,连忙调动灵力防守,可她的防御很快被击溃,孔雀猛地一唳,脖颈怒甩,双翅振起大风,将赵襄儿掀飞了出去。
少女坠落的身影宛若黑色的球,她在地上猛地弹跃了几下,避开了后续的攻击,才堪堪停下,她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滚烫,两袖的臂裳已被搅碎,细匀的小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伤势来不及痊愈,还在渗血,沿着她掌心的纹路淌着,自红伞伞尖滴落。
有一日的交锋,她几乎油尽灯枯了。
先前,她在展开世界,于千钧一发之际将孔雀明王纳入其中时,她本以为胜负的关键点要来了,可结局远远出乎了她的预料,她的世界之中,孔雀明王直接轻而易举地飞了出去。
传说竟然是真的,当初曾有佛陀以三千世界困它,孔雀遨游太虚,破三千世界,最后更将佛陀吞入了腹中!
压箱底的权柄被不费吹灰之力地破解,少女如断一臂,陷入了毫无希望的苦战之中。
她的灵力在长时间的战斗中几乎蒸尽,浑身的伤势将她的身影越拖越慢,痛意带来的是持续的疲惫,许多次出剑之时,她甚至心神恍惚,险些直接倒头睡去。
要死在这里了么……赵襄儿微微抬头,如画的眉目寂冷,鲜血从发间淌下,滑过瓷白的面容,自细尖的下颌滴落。
满身的伤痕是一柄柄潜在的刀子,当伤势到达极限后,它们便会一齐爆发,化作千刀万剐,将她送入地狱之中。
孔雀的真言法印再次花哨地压来,屏风上的九轮太阳更加炽烈。
赵襄儿惊心动魄地闪避着。
法印的速度却更快,精准地轰在了她的背上。
赵襄儿结结实实地受了一击,身躯被击飞了出去,撞断了好几根岩灰的柱子,她挣扎着想从烟尘中拔起,烈日之箭再次毫无花哨地刺来,周围的空气被灼烧得扭曲,她哪怕即使开伞,身躯依旧被再次撞飞,狠狠砸入岩灰之中,鲜血飞溅。
她艰难起身,真言法印如雨而下,孔雀似人非人,似魔非魔的叫声在耳畔不停回荡,大脑之间,似有一柄剪刀刺入,不停翻搅,破开的血肉里,更有恶魔扭曲钻出,发出锐利的狂笑。
赵襄儿默念静心之诀,压下了这些幻境,她纤细的睫羽沾满了血污,难以睁开,身子避之不及,再次被如雨的真言打中,砸到了空气凝成的墙壁上。
后面再无退路了。
赵襄儿大口地咳着血,她的手几乎握不住剑了,而激荡起的灰岩尘土里,孔雀明王昂首挺胸,如恢弘之殿,它缓缓走来,大地随着它脚步震动,那种压迫感近乎令人绝望。
颤动的睫毛间,赵襄儿已看不清孔雀明王的身影,她的视线里,唯有九轮大日在逼近着。
九日……
她忽然想起了大羿射九日的传说……
不!不对,不是大羿射日,而是……一个念头陡然在赵襄儿脑海中闪现——传说中,金翅大鹏有两样绝技:大日佛国图和阳凰苍羽剑。
佛国图中有神魔有人,苍羽剑数量也是九!每一神魔各持一剑。
那是金翅大鹏专门用来对付孔雀明王的招式!
神魔是九,剑是九,为何是九?!
涣散的光重新在瞳中凝聚,她望向了孔雀屏风上的太阳,立刻明白了过来——或许那九轮烈日,才是孔雀明王真正的弱点。
过去,她始终觉得,弱点一般都是藏在隐秘之处,受重重保护。而这九轮烈日太过显眼也太过强大,又有九枚,根本不可能尽数击穿,去攻击它无异于玩火自焚。
可这何尝不是思维的盲区之一?
但这又能如何?
赵襄儿张开手,九羽再次唤出,随着她识海的变幻化作了一柄黑色的弓。
黑弓无弦。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构筑了无形的弦。弦的轻颤感反馈至指尖。
周围的流火安静了下来,赵襄儿睁开一只眼,太阴附着其上。九羽的弦勾起,嗡嗡的颤声里,周围的火焰奇迹般平息了下来,火光褪去了色彩,随着她屈指勾动,焰光化箭已在线上!
九羽似也察觉到了危险,身形忽停。
赵襄儿将弓拉到极致。
箭撕破空气,朝着中间一轮烈日射去。
但这不是希望之箭,而是真正绝望的箭。
箭在烈日之外嗡地停住,寸寸碎裂,化作灰烬落下。
赵襄儿遥遥地看着这一幕,双臂无力地垂下。
她的境界终究太低了……
孔雀距离她不过几十丈。
她想要抽剑,却发现先前的战斗里,剑早已被打落,坠入了火湖中。红伞空空如也,护不了她多久了。
一切都将要结束了。
少女绝美容颜上的血妖冶如幻。
赵襄儿本想惯例地回忆自己的一生,然后迎接死亡。但她发现,她也只有十九岁罢了,人生实在没有太多回忆之处。
无非是幼年的大榕树,十六岁皇城的雨,临河城的红月,三年之约时的种种以及最后未能完成的婚礼……
还有那个亦真亦假的梦。
这就是一生了,短暂如花开一季。
孔雀停下了身影,却不是生出了怜悯,而是想用最盛大的手段将这场战斗终结。
它的身前,法盘如轮,逆转而动,一支翠色翎羽从中浮现。
孔雀翎。
这是真正的孔雀翎!
是人间传说中的兵器,只与死亡勾连,是为必杀之箭。
……
……
暴雨、雷电、泥泞湿滑的石阶,狂风吹到的树,以及所有黑压压的、迫近瞳孔的一切。
这是宁长久能看到的一切。
狂坠的雨点如水银泻地,哗哗地压来,他的身体虽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但灵力几乎见底,即使如此,他依旧坚持分出一部分,为司命去挡雨。
“不许睡啊……你现在在我的背上,你说你不喜欢和我睡一起的,说话要算数啊……”宁长久的声音沙哑而哽咽。
司命还没有昏迷,她垂在宁长久身前的指尖还在颤抖着,但她瓷白的脸上已覆上了微红的光,长长的睫边,黛红色烟一样扩散开来,如描的眼线,却胜过人间一切的脂粉。
和赵襄儿一样,她此刻绝美上浮现的,是死亡来临前独有的凄艳。
她们遥遥相隔万里,却有着共同的,决绝的美。
宁长久不知道赵襄儿如今的情况,若是他再看到朱雀幻境中的场景,本就飘摇的道心恐怕真要崩得四分五裂了。
司命的声音很低:“嗯,算数。”
宁长久话语不敢挺:“撑住,我们现在在昆仑山上,上了昆仑,就能见到师尊了……我师尊神通广大,一定能救你的!对了,你不是也一直想见她的么?”
司命其实看到了天竺峰的字,她鼻尖酸涩,还是嗯了一声。
宁长久一步便越过十余级台阶,身影飞速跳动着,他声音急促道:“还有……嫁嫁还在等我们呢,如果我一个人回去,她该有多伤心啊,你是虚幻嫁嫁的,不忍心看到她哭的……”
司命想到了陆嫁嫁的容颜,那张脸在脆弱的记忆里不太真切,洛书楼的初见恍若昨日,豢龙崖的涛声已在梦中。
她的眼睛越来越黑。
宁长久见没有得到回应,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轻道:“雪……雪瓷?”
司命微微回神,她的身子很轻很轻,像是置在左肩的一朵山茶。
“嗯……我……咳,在听的。”司命嗓音轻柔。
“嗯!”宁长久抽了抽鼻子,扶着她的双腿,跃入了黑暗无边的大雨。
一路上,宁长久为她回忆着许多事,有断界城的种种,有山海横流秘经尽头的那场日出,有枯井旁眺望的新月,有洛书相逢,有此后的烟花与纸鸢,有烂醉如泥的雪夜……这是他们所有的,视若珍宝的一切。
宁长久将回忆掰碎,一点点将之换作呼唤。
司命能感受到他的心意,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历这么多事了,断界相逢至此的两年,似长过了过去一千年的光阴,她第一次勇敢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她始终怀念着七百年前神官的冠冕,但此刻,她花瓣般的心脏里,却只剩下白衣少年在那里微笑,平静温柔。
她想要永远地将之抱拥,揉在怀里,却为时已晚。
金翅大鹏杀不死她,九灵元圣也杀不死她,一切的生灵都杀不死她,真正要杀死并可以杀死她的,是这片她置身天地啊,它一直在等待这一刻……这才是她漏算的最关键之处……早该想到的。
幡然醒悟,为时已晚。
日晷的碎裂不可逆。
哗得一声里,雷光再次照彻苍穹。
宁长久的脚下,台阶化作了平地。
这里不是昆仑,只是高一些的山峰罢了。
他来到了尽头。
眼前,一个黑影盘膝而坐,他垂着双翼,背上密密麻麻遍布伤口,黏稠的血液混着雨水横流,身躯在暴雨中显得干瘪。他佝偻着身子,嶙峋的背脊上下起伏,他肌束撕裂的手臂半举着,搭着身前的某个东西,似也用光了力气。
“你终于来了。”金翅大鹏仰起头,看着漆黑的雨和夜空。
司命趴在宁长久的肩头,声音纤细,挤出了几个音节:“放下……我,杀了它。”
宁长久沉重点头。
“好,杀了它。”他一字一顿地说着,将她轻轻放下,额头碰着她的额头,道:“千万不许睡,不然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司命靠在一旁的树上,露出了一抹微笑,笑容凄艳:“嗯……我等你回来睡。”
宁长久身躯战栗,胸腔如被烫油浇过,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他拔出了郁垒剑,紧绷的身躯缓缓站起,杀意充斥每一节骨节,他回过身,怒吼着,朝着金翅大鹏的所在冲了过去。
金翅大鹏握着手中的棍,也缓缓起身,他的骨头咯吱咯吱地作响着,本就碎裂的骨架已近分崩离析的边缘。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巨弓。
这是天竺峰。
这是他的圣器所在。
他本以为自己历经生死,能在绝境中将其拔出。
但人生终究不是神话故事。
他已临近终点,圣器却依旧宛若磐石,于狂风骤雨中纹丝不动。
宁长久狂吼着撞了上来,宛若饿了四千年的虎,每一记咆哮声都是骨骼碰撞的狂鸣之响。
司命微微睁眼。
茫茫的大雨里,她看到了烟花……那是剑与棍碰撞的火光,一朵又一朵地炸开,姹紫嫣红,如此美丽。
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烟花越来越远。
可惜这次看烟花的,少了嫁嫁和小龄。
她并不知道,此刻陆嫁嫁也已要败了。
而且败得很彻底。
柳珺卓惜才,却并未留情,这一剑之后,陆嫁嫁从此的大道都有可能被斩断,一生只能在紫庭巅峰徘徊。
命运之神似在开着什么玩笑,将厄运的旨意同时传达了下来,诛连所有相爱之人,并传谕不可忤逆!
钢铁的尖锐之声炸开。
宁长久嘶吼着,将金翅大鹏逼得节节后退,金翅大鹏挥舞着神棍,神棍越来越不坚硬,上面时不时浮现出一只尖嘴猴腮的脸,它抱着头,痛苦地大叫着,似不想沦为兵器,要显化原型。
金翅大鹏将大部分的力气拥在拘押圣器身上,无力招架宁长久的攻势,被他直接撞过了悬崖。
嘭!
金翅大鹏的双翼展开,炸出风声,狂霖席卷之间,他盯着宁长久,声音切骨:“凭你也想杀我?”
宁长久的声音同样沙哑而怨怒,他的声音不似自己发出的……数千年前,自己似乎也在类似的时候,发出过同样怨毒的诅咒:“我要把你开膛破肚,断颈碎颅,斩得你永入不得轮回!”
狂啸声里,宁长久如铁的双肩拔起,修罗身体再度钻出体内,却不再是威严模样。
修罗扭曲、干瘦、如受了炼狱之刑百万次的鬼。
它镀着金光璀璨的外表,却发出了尖酸瘆人的尖啸。
宁长久血衣残损的模样也似鬼。
他与修罗真正融为一体,他双手握剑,挥舞郁垒,怒吼着扑向金翅大鹏。
短暂的交锋后,骨头粉碎的声音再度响起。
金翅大鹏从未见过这种力量,他的身前,扑向自己的哪里是人,分明是满怀怨恨的魔头!他疲惫地格挡着,胸骨被撞得塌陷了下去,身体扭曲得不成成型。
他发出了痛苦的叫声,运转全力,也挥打下去了一棍。
宁长久根本不看这一棍,他切入棍法的缝隙,寒光如弧。
咔擦。
金翅大鹏右臂被斩断!
握着如意乌铁神棍的手坠下了漆黑的山崖。
他想要用念拾回,但宁长久的剑已再斩而来,直接刺破了他单薄的胸口。
剑刃透体而过。
宁长久仰起头,看着他,少年的容颜夹杂着手刃强敌的欢愉和至亲将去的悲痛,极致的情绪扭曲着,纠缠出令人心悸的妖异之美。
轰!
宁长久压着他的身子,向着上空飞去。
金翅大鹏再难忍受死亡的威胁,他另外半张面具也碎了,剥落了下去,露出了丑陋的脸。
他狂扇双翅,体内最后的灵气自爆般涌出!
炸飞的血肉里,宁长久未能支撑,身躯被掀飞出去,重重地砸回崖上。
半空中,金翅大鹏的模样无比骇然——他胸腔彻底空了,碎骨和血肉不停落下,雨丝从空洞中穿过,肉身破碎的边缘处,心脏却还在鲜活地跳动着。
他已必死无疑。
但生命的最后,他不甘心被人当做野鸟一样斩去肢体和双翼,最后被人以剑刺破心脏。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心脏,忽然露出了快意的笑。
那就……一起死吧。
残破得只剩金缕的佛国图张开,九位神魔神色悲悯,一一走来,钻入他的身体。
他悬在空中,如吊死鬼,也似太阳——一轮即将坠入山谷,永不升起的夕阳。
暴雨还在落下,宁长久从悬崖上起身,他抬起头,看着雨中突兀升起的金日,记忆的大门轰然大开。
射下来!把它射下来!
体内,似乎什么声音在大喊……不,那不是任何人的声音,是自己血脉奔涌的响动!
可哪来的弓呢?
他的手搭在了石化的圣器上。
道姑纯阳密卷真正燃烧了起来。
本已视死如归的金翅大鹏从未想过,自己生命的最后,还能见到这样的画面!
宁长久握着石弓,缓缓拔起了钢铁似的身躯。
石弓颤抖着,风化的岩石表层剥落了下来,露出了其后巧夺天工的刚劲轮廓。
司命看着他握着弓的身影,解开了最后的疑惑……果然是你啊……她在心中自语。
宁长久握着弓,难以想象的力量涌来,他双瞳红炽,手指勾弦,四周的风雨雷电为神弓所慑,绞杀着涌来,于弓上形成了笔直的箭杆。
金翅大鹏的绝杀之式还没蓄势完成,他只要一箭射出,就能将其彻底诛杀。
但金翅大鹏毕竟是一代妖圣,他没有在过度的震惊中失去神智,任人宰割。
他狂震双翼,在空中不停地闪动,变幻着位置。
宁长久的金瞳无法锁定它的方位!
他勾弦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中暴怒。
而这该死的时候,他的精神疲惫到了极致,竟生出了恍惚。
……
朱雀幻境里。
真言法印化作大弩。
孔雀翎亦已上膛。
一边,宁长久以神弓对着金翅大鹏,一边,孔雀明王以神弩对着赵襄儿。
宿敌……夫妻……弓箭与弩……命运何其玄妙。
赵襄儿想要闪避,但她知道自己躲不了。
她也在等待死亡的宣判。
最后的记忆里,她停留在了三年的梦境中。
那三年的梦境,她其实并未怪司命什么,相反还有些欣赏她,她知道,司命的美艳的皮囊下,其实也是有一颗善良的,纯粹的心。陆嫁嫁想不到,她一直在生的……其实是宁长久的气呀……自私也好,占有欲也罢,总之就是生气啊……
但我现在不生气了。
一年前的婚礼没有完成,那是我最大的遗憾呀,若还有转世,希望还能有一纸婚约把我们牵绊住。
圆满或许不好,但遗憾也绝非我想要的。
我不生气了,不生气了……再让我见你一面吧。
生死关头,赵襄儿也生出了恍惚。
遥遥相隔的两人之上,一道观门骤然洞开。
开满雪白花朵的大树在院中摇曳。
阳光自树隙漏下。
宁长久与赵襄儿相对而立。
这是三年梦境里,他们开始的地方。
他们皆是十六岁的模样。
两人看着彼此,双眸颤抖。
宁长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什么的,他意识冥冥渺渺,只是凭借直觉伸出了手。
“寄白头之约。”他说。
赵襄儿她咬着唇,颤声嘶喊:“指鸳侣之盟!”
“殿下长久。”
“共缔姻缘。”
“指海誓山盟为信。”宁长久说。
“共神雀玉蟾为涯。”赵襄儿道。
“赤绳早系,佳烛相剪。”宁长久掷地有声。
“黑发白首,大道与侣。”赵襄儿话语坚定。
“愿珠联璧合……”宁长久泪如雨下。
赵襄儿早已泣不成声,她声嘶力竭道:“永结同心!”
梦境中,道观里,两人的精神化作光束,纠缠在了一起——那是燃烧的道古纯阳卷和道姑太阴卷!
两者水乳 交融,那是精神层面的无上升华!
……
幽月湖上,。
陆嫁嫁跪在水面上,身躯一点点地下陷,轻飘飘的雨点有千万均重。那是柳珺卓的剑。
柳珺卓不愧为剑阁的二先生,最后的一剑比原先的两剑讲起来更强大,这一剑几乎是碾压式的,整片天空,整场暴雨都是她咆哮的剑。
漆黑的湖面上,再没有什么鱼儿能跃出水面,帮她破局。
她的衣裳被雨水尽数打湿,剑灵同体被碾得分崩离析,灵力的湖也蒸发得几乎干干净净。
这是最后的一刻了。
柳珺卓想不到任何破局的可能。
陆嫁嫁也想不到。
但也是此刻,识海中,一个仙音忽然想起:
观中众人已然融洽,令符达成,许剑子一百。
陆嫁嫁还没反应过来,她的体内,万道剑意瞬间充盈!
那不是世人理解的剑心,更像是她体内的剑胚上,镶嵌上了一枚丢失了千年的玉。于是破损的一切臻至圆融,紫庭的瓶颈再不能阻她!
柳珺卓瞳孔忽凝,她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湖水已经炸裂,铺天的剑意被瞬间摧毁,向着自己反噬过来!
……
天竺峰的悬崖上,宁长久失神片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获得了道古太阴神卷的一切!
他睁开了眼,不再是金瞳,而是太阴之目。
他抬起头,锁死了高速移动着,正在蓄势的金翅大鹏。
箭尖对准了红日。
朱雀幻境里,赵襄儿得到了道古纯阳神卷的一切。她的体内,缺失的力量燃烧了起来。
孔雀翎来时,她的身影陡然拔地,快了无数倍。
九羽在手,化作了神弓,她张弓搭箭,体内奔涌的力量化作了无限光明的箭。
轰!
箭离弦之际,声音宛若轰鸣。
孔雀明王的屏风上,太阳一个接着一个地破碎。
八轮烈日尽碎。
孔雀明王惨叫着,嘶吼着,发狂地扑向赵襄儿。
赵襄儿对准了最后的烈日,但她也耗尽了崭新的力量,凝不出箭了。
但她并不慌张。
她举起了伞。
先前落在火湖中的剑受红伞牵引,倏然飞回,快若雷电!
剑、金日、伞。三者连成一线。
剑入鞘中。
最后一轮金日炸开!
天柱峰上的金日也几乎同时炸开。
宁长久射出了那一箭。
那是倾注了他所有心血和情绪的一箭,这一箭来得太久太久,好似迟到了千年。
狂风倒卷而回。
金翅大鹏被箭射中,心脏炸开,箭扎着他受圣人庇护的、残余的神魂飞向了寒冷的天上。
箭过云霄。
方圆百里的云碎了,被箭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暴雨骤止!
宁长久无暇去看他一箭的壮举,他回过头,扑向了司命。
树梢上,雨滴落了下来,砸在司命的清冷的容颜上。
她纤尘不染的脸上,沾上了些许的尘土。
宁长久抱住了她。
“雪瓷……雪瓷?”他轻轻唤她的名字,酸涩的水填满了整个胸腔,“你醒醒,醒醒……我杀了它,杀了它啊……我们报仇了,我们……回家吧……小龄和嫁嫁还在等我们回去。”
他的呼唤里,司命竟真的睁开了眼。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眼。
她平静地看着他,用尽积攒许久的力气,轻轻说道:“那天,镜子……我削了个果子,我,我……看到了你的,清清楚楚的你……”
宁长久痛哭着:“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司命露出了微笑。
知道就好……她再没了力气,倒在了宁长久的怀里,日晷爬满了裂纹,最后的鼻息如此纤细,脆弱得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宁长久抱着她,感受着生命在怀中流逝。
天竺峰上,他声嘶力竭地恸哭了起来。
纵使破入五道,纵使获得通天的力量又有何用?英雄凯旋归来,却见美人化作了坟冢,那几十年戎马厮杀,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他不停地往司命身体里输入灵力,却无济于事。
怎么办,怎么办?!
悲伤像是无数刀子,伴随着伤痛刺入躯体。
泪光中,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看到了一束光。
哪来的光?
他怔了怔,颤抖着回头。
“雪瓷……”他轻声呢喃。
“雪瓷!”
宁长久仰起头,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
宁长久无法描幕此刻的心情,他泪水横流的脸上,笑容近乎扭曲。
“雪瓷,雪瓷……我看到昆仑了!”他说。
昆仑……
此时恰是子时。
先前被他射穿的云还没弥合。
周遭全是黑暗,唯有云中落了一束温柔的月光,恰停在他的身后。
子时,天悬玉蟾。
苍穹之下别无他物。
唯有月光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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