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们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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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经过几天来的日夜奋战,阊阖门瓮城的扩建工程已经接近尾声。

  刚过晌午,郭安兴就接到宣教司签署的文件,要他晚饭后不必再监督工匠挑灯夜战抢进度,但也不能放这七百多人回家休息,而是先组织大家‘听讲’,“估计又是陛下发明的新鲜词儿……陛下果真是圣贤啊,随便一开口就有新词儿跳出来,而且立刻就能风靡一时,”这位未及而立之年头发却已白了一片的匠作少卿不敢怠慢,从保温壶中倒出煎得浓稠的药汤,一仰头喝了个精光,苦得他情不自禁的咧了咧嘴,随即指挥手下按照文件上说的给每位工匠多发了十枚太和五铢,大家都乐呵呵的排着队领了这额外的赏钱。

  郭安兴已和下派到阊阖门做宣讲员的落魄老儒聊了半天,得知他家住洛阳城东北角的上商里后心中微微一沉。

  那是个贫民聚居区,是个达官显贵们连提都羞于提及的地方,传说曾经是武王灭商之后‘殷顽民’的住所,迁都之初还有一些官员在此居住,但后来渐渐得知了此地的坏名声,就纷纷搬走了。

  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在孝文帝更其名为‘闻义里’后也丝毫没有改变。

  由于本身就地势低洼,再加上坏名声,所以房价奇低,一些泥塑匠、瓦工、烧造陶土瓮的贫苦手艺人都选择在这里居住,后来就形成了洛阳城有名的‘瓦瓮一条街’。

  这老儒姓苏,原是武功人,先祖也曾做官,后来渐渐没落了。

  他年轻时喜爱读书,胸怀大志,颇以王佐之才自命,时常感伤怀才不遇,与人交接轻狂傲慢,撞了几回南墙之后愈发迂阔酸腐,连丢了几个教席,家境也越发不如从前。

  妻子自然是逮着机会就劝他,却总归无用,后来得了一场急病没救过来,就撇下爷仨走了。

  十几年前他拖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来到洛阳,因囊中羞涩物色来物色去,变卖老家田宅所得的全部银钱也只够在坏名声的上商里赁下一处狭小房舍。

  他虽然也对上商里的恶名颇为不喜,却也无法可想,只得暂时住了下来。

  当时寻思着先住一段时日,等谋得了好营生、攒足了钱再搬去更好的处所——没成想从而立之年住到年逾不惑,也没搬成这个家。

  左邻右舍都是些粗人,敬他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便尊称他一声‘苏先生’。

  设帐授徒不敷足用,平时就做些零工。

  一日的章节讲授已毕,就让学生在塾中自己温习,他便来到塾外用埴轮做几个半成品的陶土坯子,再转卖给邻居赚些小钱贴补家里。

  两个孩子眼瞅快到二十岁了,却还没有婚娶:都是穷闹的。

  听说刚成立的宣教司正在招募能说会道的识字先生,平时的工作就是被派下去对城中居民宣传一下国家的政策、解读一下新颁布的法令,算是大魏的正式吏员,不仅没体力活干,而且管吃管住每月还有五尺素绢拿,做得好的甚至可以扛几匹绸缎回家,据说这叫‘绩效工资’:老苏头立刻就和几个读过、的老伙计结伴前来询问。

  打听明白之后老苏头更是喜出望外:原来不仅有俸禄拿,每月考绩之后若是做得好,甚至能得官身!

  而宣教司的司长更是虚位以待,被皇帝陛下暂定为从五品上阶!

  “我的个乖乖,从五品上阶,”老苏头听那一团和气的官员介绍时,山羊胡子高兴得都朝天撅了几撅,当下就毫不迟疑的在那份为期三年的‘宣讲员协议书’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苏允诚,“即使有可能被派驻军中也没啥,我眼看就要倒知命之年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老书生,谁还能逼着我上阵厮杀不成?”

  老苏头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青布儒服、头戴一顶破旧儒冠,站在上下瓮城的石梯上,先高举双手向宫城的方向施了一礼,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份文告,字正腔圆的向瓮城中聚拢的工役和闻讯赶来的附近居民读到,“大魏的子民们,你们好!”

  “大家都知道,山胡几日前攻进了洛阳城!”

  “他们烧我们的房子、抢我们的东西、侮辱我们的姐妹!”

  “更造下无穷杀孽,将手中的利刃挥向了手无寸铁的平民!”

  瓮城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连人群外围陆续挤进来的百姓都停止了窃窃私语,仰起脸来专注的听着。

  “这笔血债,我们一定要向他们讨还回来!大家说,对不对?”苏允诚握紧了拳头朝下面的一颗颗脑袋问道。

  人群中只传出稀稀落落的几声‘对!要向他们讨还!’的应和,苏允诚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厚着脸皮继续说道,“想必,你们也认识一些受难者。甚至,其中一些还是你的朋友、邻居、同事,至亲骨肉,”他左手持着文告不时扫视几眼,右臂在空中挥舞着以加强气势,“出了这样的事情,作为大魏的最高领导人,我元诩对不住大家!”

  “元诩?元诩不是陛下的名讳吗,这老家伙咋都不避讳啊?‘我元诩’,这是我们的陛下颁布的诏旨吗?”一个麻杆似的细高挑军士低声向身旁的吴襄问道,“还有,这诏旨……为啥我句句都听得懂?”

  “听称谓应该就是诏旨,但文风变化可真是大,”人群中的吴襄满眼都是困惑,“林叔你也觉得怪?确实,过去我随李家少爷在国子监读书时,看到的那几份先帝的圣旨都是引经据典,很拗口的,读都读不顺。而且生僻字又多,讲的是个啥意思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吴襄憨憨的偏着头想了想,“就是我们的陛下神龟元年颁发的圣旨,我也看过一份,同样看不懂。”

  “你小子是不是在巩县学了两天测绘学傻了,那时陛下哪里做得了主,什么子曰诗云乱七八糟的肯定都来自太后那老妖婆,”那麻杆军士笑骂道。

  “对呀,”夹在两人之间的仇和乐呵呵的拍了拍背上的褡裢说道,“我是冲着陛下才选择留在洛阳的,陛下才是真的疼惜咱们老百姓,处处都为咱们考虑。这不,就连诏旨都写得这么、这么……”他斟酌了半天,却想不出一个贴切的词汇来。

  整个瓮城都陷入了嗡嗡的低语声中,直到郭安兴命令军士应旗才静了下来。

  “我代表母后、皇叔、皇叔祖,以及在每一个在官署中任职食禄的官员,向大家说一声:对不起。”苏允诚说着摘了儒冠,向下鞠躬敬礼。

  偌大的瓮城鸦雀无声,军士、匠人、工役、居民,乌泱泱怕不有三五千人,垛口几十杆挑着的大灯笼照着下方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没人说话。

  “从今天,也就是正月十三日起,我将吃糙米、穿麻衣、住在式乾殿旁的马厩里,用最真诚的态度,向每一个在山胡叛乱中遭受不幸的大魏子民谢罪。”

  “你们受苦受难,作为国家的总负责人,我却依旧吃香喝辣的!”

  “这样的事情!元诩虽然年幼无知,但也知道是绝不该做的!”

  “上至我这做皇帝的,下至宗室勋戚、文武百官,都将进行最深刻的反省:好好的想一想,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浩劫。”

  苏允诚有些激动,作为宣讲员的他也被元诩的真诚打动了,平复了一下急促的气息继续说道,“但我们毕竟只是少数人,我们的头脑是有限的,我们或许并不聪明:否则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了!”

  “任何人!注意,我再次强调,是任何人,”苏允诚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再次不受控制的涨得通红,“都可以就近向所在街道的宣教司驻地递上呈文,内容就是:你如何看待永宁寺之战?你觉得为什么叛军可以堂而皇之的攻入大魏的国都,而官军不仅没能提早预知,事发之后也没能有效的开展防御作战,致战事迁延,使城中更多的百姓遭殃?”

  “如果你不会写字,那么可以向宣教司中的吏员口述,由他执笔代你书写呈文。”

  “写好之后听读一遍,觉得没问题的,按上自己的手印就行。”

  “凡是到宣教司提交或口述呈文者,依照价值不同,赏银绢不等。”

  “最少的,也会得到五十枚太和五铢!”

  人群‘轰隆’一声炸开了,“嗬,五十枚,”一个中年壮汉大笑着朝上问道,“真的假的?还能有这好事?就胡咧咧一番,就有五十枚太和五铢拿?哈,那可够俺喝上一阵子老酒的了,”他身旁的一圈人听完也都笑了起来。

  “千真万确!陛下这几日说过的话,可有一个字是没兑现的?”苏允诚也乐了,“但你胡说八道一顿肯定是不行的,必须言之有物,有真知灼见,才能得道我们的陛下颁发的赏赐。”

  “你说那啥知啥见,是个啥意思?”

  “那你倒给讲讲看,啥叫言之有物?”

  站在他的郭安兴低声说道,“苏先生,陛下再三交代,宣讲时要说大家都能听懂的词语。”

  “是、是,小的明白,”苏允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言之有物嘛,就是,就是……”一时却不知该怎样解释。

  “这样讲吧,你家婆娘生了孩子,”老苏头倒也机灵,稍一寻思便已打好了腹稿,“是个敦敦实实的大胖小子,你带着刚过百日的大孙子回家乡想给老娘抱抱。老人家高兴极了,但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便问你孩子长得什么样。”

  “你要是言之有物,就该这样回答:娘,你孙子鼻头圆圆的,鼻梁高高的,两侧鼻翼不大,很秀气,像你儿媳妇;眉毛浓黑浓黑的,特别有精神;眼睛虽然不大,却细长细长,一看长大之后就是个斯文的读书人,比他爹有出息;下巴短了一些,不是你儿媳妇那种瓜子脸,但也挺俊;最显眼的是他左边嘴角边上有一颗黑痣……”

  苏老头微闭着双眼口若悬河,还要依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继续描述下去,却发觉袖子一牵一牵的被人向后扯,回头望向头顶没戴帽子闪着白光的郭安兴,“苏先生,已够了,不必再讲了。”

  “大伙儿可都明白了‘言之有物’的意思吗?”老苏头很是得意,觉得自己第一次千人规模的‘宣讲’非常成功。

  “那,言之没有物的话,是怎样个说法?”那壮汉似懂非懂,愣愣的问道。

  “什么叫言之没有物啊,这……你……”老苏头一时语塞,他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蠢笨的人。

  “你如果告诉老母亲,孩子生得相貌堂堂、五官周正、鼻直口方,这便是言之没有物了。”郭安兴笑着接口道。

  “噢,”那壮汉搔了搔顶上的髻子,“俺好像明白了。”

  “我要去写呈文,一篇呈文抵得出半月的工了,”“谁说不是呢,阊阖门我一早就觉得守军太少,而且瓮城外墙的曲面也太平直了,理应筑造的更圆些,月城和瓮城之间的箭楼应该加厚,只有这样才能更久拖住敌军,”“照我说,我们永和里的街坊每逢冬闲时,就该由长孙稚长孙大人的家丁带着练习使用兵器,听说他府中的大公子射箭准得很,年轻人学些武艺总是没错的……”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气氛好不热闹。

  “哎哎哎我说大家别忙啊,我还没说完呢,”苏允诚急了,“我们的陛下还说,大量招聘读过书、识得字的人进宣教司,水平越高待遇越好,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以后不仅每一个里坊、每一条街道都要设置宣教司分处,虎贲营、直从部、镇戍军,都要派驻宣讲员。”

  “年轻的、口齿伶俐的、脑筋灵光的、会一些骑马射箭的,优先录取。”

  “经过考核合格的立刻授予裨将、偏将的官身,连着宣讲员在内,那就是两份俸禄啊!”

  “每一条街道都会建造学堂,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免费读书……”

  “四十五岁以上体弱多病而且没儿没女的、家境贫苦导致始终没婚育孤身一人的、肢体口耳有重度残疾并已丧失劳动能力的,”老苏头喷着唾沫星子越说越快,“还有其他特殊情况经宣教司审核批准的。我们的陛下说了,争取让这些人春分之前都能住进‘圣慈广济院’。”

  “整个洛阳城中预计要建七十所‘圣慈广济院’,咱们这批人修好了阊阖门瓮城啊,就去我们的陛下亲自选址的永宁寺西北盖第一所广济院:所以大家伙儿这手脚啊,可都得麻利着点!”

  “要不然,可就耽误了我们的陛下节衣缩食,省下钱来给咱老百姓兴建的这项‘惠民工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