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湖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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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桉拜访过一个制笔匠,邱明。邱明家并不是制笔世家,终其父亲一生,都是在码头上靠搬运来养家糊口。

  1966年,小学毕业的邱明被分配到湖笔厂做学徒,由此开始了跟湖笔近半个世纪的缘分。

  在当时的善琏,能进入湖笔厂工作是件非常幸运的事,几乎是衣食无忧的代名词。

  邱明在湖笔厂师从制笔名家姚关清,从事整个制笔流程中“择笔”这一环节。当时姚先生年事已高,又无子嗣,因而对年轻的邱昌明视如己出,言传身授,直到十年后去世。

  “择笔”是湖笔制作工艺中非常关键的一环。羊毫湖笔必须要用杭嘉湖地区的山羊腋下或脖子下面未经损伤的羊毛,靠工人凭借眼力精挑细选,剔除杂毛,保留完整的“锋颖”,书写起来才会感觉如行云流水一般,笔头也不会分散开叉。这个过程俗称“千万毛中选一毫”。

  现在回忆起当年的情况,邱明最难忘怀的就是善琏当时宁静的气氛。

  “师父教我们很用心,我们也学得很用心。善琏是个小地方,当时周围的人都是做毛笔的,也没什么其他诱惑。”邱明说,制笔是一件非常枯燥又严格的活,只有制笔的人心静下来了,才能真正做出一支质量上乘的毛笔。

  这大概就是时下热门词汇“匠人精神”的含义——把一辈子都花在一件事情上,一点一点地挖掘可能性,以超越自己为乐,最终达到自我实现的境界。

  邱明不知道什么是“匠人精神”,但他非常清楚,做好每支毛笔,就是一个制笔人的本分。

  当时的湖笔厂延续了过去制笔作坊的师傅带徒弟的传统,要求“三年学徒,四年伴做”,一共要七年才能出师单独做笔。

  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常要将一支笔来回做三四遍,从毛坯、择毫到脱脂毫,从固定、晾晒到散开,再仔细地把毛挑清,最后才敢战战兢兢送给老师傅。

  如果做得不到位,不够平整,师傅不满意的话,又要重新开始择。

  这些规矩不是什么内在的某种精神,也没有明文规定写在墙上,但它们都深深地印刻在老师傅们的心理。

  “过去的老师傅非常看重笔的质量,你做笔的人做得用不用心,不用别人说,写字的人都一清二楚。坏了自己的名声,就相当于砸了自己的饭碗。”邱明说,过去老师傅们常说:“一技傍身,走遍天下都不怕。”他至今仍深以为然。

  蓝桉在湖笔路下车,然后坐了一辆三轮车。从汽车站出来后,穿过几座小桥,就进入善琏的镇中心。

  不得不说,这里确实有“中国笔都”的气象,除了主干道冠以“湖笔路”之命以外,善琏的路灯也都是毛笔的形状。

  更让我颇为震惊的是,街上虽然行人稀少,但路边的笔店鳞次栉比,店门口晒着的都是白花花的羊毛,一眼望去,相当壮观。

  在颠簸的三轮车上,邱明跟我聊起了善琏做笔的历史。这里的人们奉秦朝着名将领蒙恬为“笔祖”。

  相传当年蒙恬将军跟随秦始皇东巡经过善琏,与住在善琏西堡村的女子卜香莲相恋。

  夫妻俩共同制笔,传授给村民,于是西堡村民世代以制笔为业,奉蒙恬为“笔祖”。

  他曾对毛笔进行过一系列改良,如将原笔头扎在笔杆外面,改成纳入竹管内部,又将战国时期流行的兔毛改成刚柔相济的鹿毛和羊毛,达到书写流利的目的。

  离人文胜地苏杭都不远的善琏,享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无论是取杭嘉湖一带的山羊毛做笔尖,还是用余杭一带的山竹做笔杆,都很便捷,且质量有保证。

  更为难得的是,当时在湖州有不少文人墨客都特别钟意字画,包括大书法家赵孟頫在内,都进一步对湖笔工艺进行了加工和完善,使得它越来越适合书写、绘画。

  经过近千年的延续,湖笔逐渐成为小镇的支柱产业。邱明记得自己年轻时,镇上大概有2000多人,几乎家家户户都做毛笔。

  大都是家庭小作坊的生产类型,女的做笔头,男的修笔。善琏有座万安桥,每到赶集的时候,乡下人就把自己家里做的湖笔摆在万安桥附近卖,非常热闹。

  善琏是个小地方,本地文人并不算多,大量的湖笔都是依靠笔庄在销售。

  解放前,在全国各大城市,几乎都有善琏人经营的笔庄,比如北京的戴月轩,上海的周虎臣等。依靠这些笔庄建立的商业网络,湖笔的销售范围慢慢扩大,影响也越来越大,最终成为中国的“笔都”。

  三轮车穿过一条仿古街,停在了一个古色古香的牌楼门口,这就是我们本次的目的地——善琏湖笔厂。

  湖笔厂的原址是当地人纪念蒙恬的蒙公祠。走进厂区,在中庭的院子里,有一尊双羊的雕塑,原型就是善琏湖笔厂的双羊商标,这也成为上乘湖笔的重要标志。

  邱明带蓝桉走上临近的一座小楼。上到第二层,只见走廊上晒着几十盘洗净的羊毛,一撮撮羊毛像是豆腐一样整齐排列着,散发出动物的膻味。

  随后蓝桉跟着邱明进了车间,这才看到了湖笔制作的全过程。

  今天的善琏湖笔厂,除了生产湖笔外,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湖笔展示区——各个工作环节都有清晰的解说,引导你了解从笔料区分、笔头制作、装套、择笔到刻字等主要环节。

  同一般毛笔仅有17道制作工序不同,湖笔一共有120道工序。看一支毛笔好坏,关键就是看毛笔的“锋颖”。

  在水盆前,邱明坐下来给我演示了“择笔”这个过程——他靠着一把小刀,将毛一根一根地梳理开来,放在接头管上。

  他告诉蓝桉,得把折毛、病毛、无锋的毛都切掉,做到“光、白、严、直”四大要求,才能称得上是一支好湖笔。

  一边择笔,邱明一边解释说:“好的短锋必须要跟笋一样,而长锋则必须要像竹叶一样。”

  所以择笔工必须对每根毛进行分析,“如果一支笔的‘锋颖’是1公分,那它所有毛的峰颖都要是1公分,一层一层地贴上去,总共有3层。”

  根据山羊毛的不同特质,羊毛又被笔工细分为19个品种,他们必须熟悉每个品种的特点,唯有如此才能在处理时做到得心应手。经过严格择笔工序的毛笔,“锋颖”完美无缺,笔尖才能既富有弹性又不会开叉。

  让蓝桉颇为意外的是,虽然邱明能精准地分辨出各种类型的毛笔分别适应的字体,但他并不会写毛笔字。

  而他制笔的信心,来源于湖笔通过千百年累积形成的精细而熟练的工序分工,每一种湖笔的从原料、造型到做法,都经过老师傅们世世代代的试验,早就已经固定下来,一支毛笔只要严格按照传统工艺来做肯定好写。

  邱明的这番话,让我对“匠人”这个概念又有了全新的理解。

  从湖笔厂出来,邱明又带我去蒙公祠,这座因种种原因被毁掉的小庙今天被以数倍的规模重建于镇东。

  这座颜色鲜艳的小庙里面除了供奉着蒙恬及其夫人的崭新雕塑外,见不到太多的烟火味。

  倒是蒙公祠旁的一座红墙绿瓦的古庙引起了蓝桉更大的兴趣。

  走近一看,原来古庙唤作“永欣寺”,通过门口的介绍,这才知道这座庙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曾是善琏镇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永欣寺里面介绍最多的是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果不其然,又是一位跟湖笔息息相关的人物。除了有关蒙恬的传说,目前能够查到善琏最早的关于湖笔及书法的文字记录,正是与智永禅师相关——在唐代何延之的中有载,智永禅师“常居永欣寺阁上临书……凡三十年于阁上临得。”

  邱明和永欣寺的监寺在庙门口小声地谈话,我一边听着他们琐碎的交谈声,一边慢慢地阅读有关智永禅师的史料,不知不觉来到了大雄宝殿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