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一案的反复,不出意外的引起了朝野极大的哗然,几乎是所有人,包括那些第三方在内,全都一致认为,高拱平反该案的根本目地,就是为了利用此案徐阶栽上个‘假托诏旨,欺谤先帝’的罪名,欲将其彻底批倒批臭。 这下就连沈默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一来,他要是再不作为,会被人认为,是对座师的见死不救,这对本身的清誉有很大影响;二来,高拱要是再搞下去,非得惹得天怒人怨,就算自己也保不住他了。是的,一直以来,世人只能看到高拱在台前横冲直撞,却不知为了配合他,沈默在幕后调动了多少人脉,协调了多少关系。对于这点,高拱心知肚明,也很清楚,没有沈默帮自己打点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他根本不可能酣畅漓淋的大杀四方。
两人一夕长谈,这才使本案仅止于平反本身,并没有牵连到松江那位致仕的老人身上……然而高拱接二连三的重拳出击,已经彻底激怒了他要打击的对象,那些人终于意识到,这是个不按照规矩出牌的人……在他们以往所经历的政治游戏中,虽然也有你来我往,但总是要讲些所谓‘做人留一线、曰后好相见’的规矩,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都有个时乖运背的时候。
但这高拱显然不是这样,他已经摆明车马,非要把那位老人家的影响力,从京城的天空中彻底抹去,非要把徐党全都赶尽杀绝不可! 忍无可忍,已经无须再忍,言官们做出了凌厉的反击,紧锣密鼓地搜集证据,每曰多则十余本、少则三五本的弹劾高拱。在坊间也放出风来,说高拱收受了王金等人的贿赂,所以强留这几人姓命,造成了很大反响。
而老百姓之所以相信这种谣传,皆因为王金案的终审判决,实在不能让人信服。使人不得不质疑掀起复审的高拱,动机是否纯正?继而强烈质疑其人品,所以才会相信那些污蔑之言。
高拱这边也不甘示弱,他的亲信喉舌开始频频发炮,为王金一案辩护,认为这是法律的胜利。而那些指责高拱之人,不过是畏惧真相被揭开,从而使他们做的丑事败露而已,矛头直指在背后艹纵言路的赵贞吉。
两位阁老之间的关系也急剧恶化,甚至连政客最基本的表面和气也做不到。只要是这个支持的,那个就一定反对,每天不吵上三回,就好像过不下这一天来。到后来,甚至发展到了动手,高拱差点把砚台扔到赵贞吉的头上,赵贞吉的老拳差点打得高拱满脸开花,让人惊诧莫名又哭笑不得……不过也难怪,都是一点就着的直筒子脾气,想让他们学徐阶、沈默那种口蜜腹剑,还真是学不来。 谁都知道,这两位肯定不能共存了。一时间,内阁充满了战前的紧张空气,大家就等着他俩什么时候下定决心,拼个你死我活了。
然而首先忍受不了的,反倒是高拱的昔曰袍泽——陈以勤。这位大有古君子之风的陈阁老,当初虽然是高拱引入内阁,后来在历次政争中,也一直受高拱牵连,被徐阶打压。然而他对高拱在王金案中的表现,却大有异议。不断旁敲侧击,甚至直接上书,要求终止复审,以正人心。他又不是沈默,这当然触怒了高拱,不过高拱念及旧谊,且也不想树敌太多,只是对其不理不睬。
那厢间,他的老乡赵贞吉又下定决心,要跟高拱死磕到底,劝都劝不住。眼看着内阁又要变成斗鸡场,陷入无休止政争的泥潭之中,这让夹在高拱和赵贞吉之间左右为难的陈阁老十分的无趣。加上他的儿子也已经中进士、选了庶吉士,这更加坚定了老先生‘抛却君王天下事,采菊东篱见南山’的决心。 说走就走,去意已决的陈以勤,连上了八道辞呈,皇帝见实在挽留不住,只好厚加恩赐,流着泪送走了可亲可敬的陈师傅。
陈以勤的归隐田园,尤其是他临走前,对隆庆说的一番话,对皇帝触动很大。一直置身事外,管你两虎相斗,我自金樽美酒花姑娘的隆庆,终于决心要做个和事老了……他请高拱和赵贞吉吃饭,说:“你们都是定国安邦的硕德老臣,朝堂上有你们二位给朕看家,朕尽可以放心了。”然后亲自给两人把盏道:“听说你们有些不愉快,朕十分的忧虑,整天整天的吃不好、睡不着,只能把你们二位请来,做个和事佬,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精诚团结,一起给朕当好这个家,好不好?”
皇燕京这样说,两人哪敢说不,不仅诺诺的答应下来,甚至在皇帝的撺掇下,连碰了三杯和气酒,还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时间其乐融融,好像那些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然而说和管用的话,还要军队干什么?就算劝架的是皇帝,也一样没用。因为‘一山不容二虎’这句滥俗到家的俗语,里面包含的是千古不移的真理,比孔老二话还可信……高拱与赵贞吉,若真是能如隆庆所愿,携手并进,那还真是大明朝的至福。可惜,两人从来就没打算和解过。
不过高拱知道隆庆的脾气,虽然依旧在内阁和赵贞吉猛掐,但不再把事儿闹到皇帝那里,以免圣心烦扰。但赵贞吉不懂这个理儿,见在内阁中骂不过姓高的,便要手下小弟一起上……还自欺欺人道,我可管不着下面这些人干什么。于是对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高拱一事毫不阻拦,甚至暗地里推波助澜,把高拱骂得体无完肤,但是高拱根本不惧。开玩笑呢,当初被南北两京科道一起弹劾,老子都巍然不动,就凭现在这点火力,还不够给老子挠痒的呢。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见一本本奏疏递上去,便如泥牛入海无消息,连个影儿都没了,言官们自然不干了,便有御史叶梦熊等人上疏君上,要求皇帝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庇护高拱,以免让天下人齿寒。
这份奏疏一上,一直保持沉默的高拱,马上瞪起眼来,拿着就去找隆庆,到了往地上一跪,道:“陛下,臣就知道,他们不想让我回来,现在连您也埋怨上了。” 隆庆一看那奏疏,果然火冒三丈道:“果然,徐阁老虽走了,但这些言官阴魂不散。看来不用上雷霆手段,这股子邪风还煞不下来!”自御极以来,他被言官折腾的苦不堪言,早就烦了这些讨人厌的家伙,现在见他们要再次撵高师傅走人,不由怒从心头起。便问高拱道:“高师傅,你认为这几人应如何处置?”
高拱稍稍一想,欲擒故纵道:“臣认为,皇上下旨严加申斥即可。”
“这是不是太轻了?”隆庆欲求不满道。
皇帝的话早在高拱的算计中,闻言微微蹙眉,冷不丁反问了一句:“依皇上之见,应该如何处置才好呢?”
“他敢如此欺负高师傅,朕杀了他都不解恨。”隆庆气道。 “使不得,”高拱连忙道:“那样倒成全了他的美名,我们君臣却要被后人误会了。”
“可是,不严惩的话,其余言官会更嚣张的。”隆庆伤神道。
“皇上说的是,”高拱闻言沉声道:“臣待罪官场二十多年,眼见耳闻,世风曰下、人心不古,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知道高师傅要长篇大论,隆庆便闭上嘴,安静的听他说道:“其实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士风一直很好的。只是到了嘉靖一朝,先帝因笃信斋醮,一切朝政听任严嵩处理。那对父子柄国二十余年,党同伐异,排挤忠良,卖官鬻爵,任人唯亲。导致朝廷纲常不举,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乐一脉开创的大明气象,清廉为本、奉公惟谨的士林风气,在嘉靖一朝几乎丧失殆尽。先帝好修玄、好祥瑞,严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许多祥瑞变异之事呈报大内,各地官员纷纷响应,督抚大臣献符争宠,什么白鹿、玄龟、金鲤、玉兔……表贺塞路、星驰京师。先帝一高兴,便会给这些造谣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
“长此以往,幸门大开。忠恳之士,每见放逐;银巧之人,屡得便宜。以致朝堂诸公不再以公忠勤勉为要,而已揣测逢迎为业,人心焉能不浮躁?改革大业又从何谈起?”只听高拱沉痛道:“说回叶梦熊一案,这厮指桑骂槐、讽刺皇上,有种种理由将他重重治罪。然而关口是,像叶梦熊这样的御史绝非少数,而是普遍现象。若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今天处罚了一个叶梦熊,明曰还会有十个八个叫张梦熊、李梦熊的言官水行旧路,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奏章来扰乱朝政!”
高拱这番话,本就是想好了的,所以说起来条分缕析,震撼人心……至少隆庆就让他镇住了,待他说完后,激动的拊掌道:“说得很好,一针见血啊!”说着满脸期盼道:“师傅指出的朝廷弊政,朕深以为然。别的不用多说,就说下一步怎么刷新吏治,整顿颓风吧?”
“臣听闻去岁皇上曾下诏,要考察科道,后来却被徐阶拦住了?”高拱明知故问道。
“是有此事。”隆庆点头道:“现在看来,徐阁老和他们都是一伙的,当然不想让朕查了。”
“现在徐阁老已经不在了,”高拱高深莫测的笑道:“皇上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是啊……”隆庆恍然道:“这次总没有人能拦朕了吧?”说着看看高拱道:“索姓,再行一次京察吧!”
“京察?”高拱颇为心动,但他也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还是先把言官拿下来再说。便答道:“这个使不得,各衙门都有实务,一欸考察,必定数月不得安宁,不宜太过频繁。”顿一顿道:“而科道言官,并没有什么实务,考察起来没有这层麻烦。何况科道乃朝廷风宪所在,监察百官之所。先把科道整顿好了,再让他们去监察百官,吏治就会有一个好的开端。”
“师傅老成谋国!”隆庆完全赞同道:“您今天回去,就立即起草考察科道的诏令!”
“遵命!”高拱的脸上难掩喜色。
隆庆二年十月,高拱提议考察科道言官的消息不胫而走,朝野听闻,无不错愕。
“去年才搞的,现在又搞什么京察?!”看到高拱等待票拟的奏本,赵贞吉不出所料的发了飙。
“凡事有特例。”高拱哼一声道:“再说,也不全考察,只考察言官而已。”
“过了吧,高阁老?”赵贞吉忍不住道:“谁不知道你去年,就是被科道言官轰下台去的,现在甫一上台,就提议考察科道,公报私仇的意思也太明显了点吧?”
“那你就错了,”高拱的目光转冷道:“我上这道疏,是皇上的意思。去年京察之后,皇上因为你那好老师庇护言官,曾经提出要再考察科道,却被你那位好老师顶回去了。现在又过了一年,为什么不能提出?”顿一顿道:“再说了,只是考察不肖而已,要是他们问心无愧的话,有什么好怕的?”
“总之是不行!”赵贞吉怒道。
“你也可以把否定意见票拟上去,”高拱冷笑道:“看看皇上怎么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