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取竹回到自己的寝帐里,见妻子麻七姑还没睡醒,于是悄悄脱掉靴子,躺在她身边,打算趁天色还没有大亮,小睡一会。
可他睡不着,心中起伏不定,一会豪情直逼云霄,似乎能够听见山呼万岁的声音,一会又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难以自拔,恨不得将自己拎起来,连煽几个巴掌,然后痛斥一顿。
“你一晚上没回来。”麻七姑醒了。
“是,跟徐础、郭时风聊了一宿,我将你吵醒了?”
“你的呼吸声太重——本来我也要醒了。”麻七姑坐起,从丈夫身上爬过去,下床穿衣、穿鞋,“今天没有行军,你多睡会,我出去看看。”
“我睡不着。”宋取竹也坐起来,突然笑道:“我还没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麻七姑诧异道。
“本来说好襄阳之战结束以后,我会带大家去找奚家报仇,结果却要南下湘、广。”
“宁王不许你去攻打江陵,谁也没有办法,反正宁王手段够狠,必然能给我父亲报仇。”
麻七姑要走,到了门口又转回来,“你睡不着是因为别的事情。”
宋取竹笑了笑,“我在想,他们两个是不是合伙在骗我?”
“跟我仔细说说。”
宋取竹将昨晚的决定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将绝大多数将士交给郭时风,对徐础北上的详细计划一无所知,我留在荆州不知该做些什么,还要向他们证明我值得‘依托’——当时说在兴头上,我稍一犹豫就会被他们小瞧,只好应承下来,可是……”
“你现在有点后悔,不想承认说过的大话?”麻七姑笑道。
宋取竹点点头,“太冒险,不久之前我还缺兵少粮,单于、宁王一个比一个凶狠,我算是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有了这点本钱,虽说军心不稳,粮草也只能支撑半个月,却也是我起事以来最大的成就,真是有点……舍不得。”
麻七姑坐到丈夫身边,和声道:“你想当强盗,咱们就进山,只带自己人,管他南兵死活,管他徐础、郭时风怎么想,你心里如果还是别扭,就将他们两个全杀了。”
宋取竹惊讶地问:“夫人说真的?”
“问题是你想当强盗吗?”
宋取竹沉默一会,从怀里取出楚王印,轻轻摩挲,坚定地说:“我不想。”
麻七姑一改和声细语,严厉地说:“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凭你现在这点兵粮,南下争雄尚无多少胜算,与中原群雄相比更是一虎一猫。难得有两位天下知名的谋士愿意帮你,你还想东想西,觉得冒险,什么都不舍得。你就没想过徐础、郭时风是不是在冒险?他二人投奔任何一方,都比你这里稳妥百倍,所看重你者,无非是能从你这里得到完全的信任,你一犹豫,他二人必生异虑,你连最后一点胜算也没了。”
宋取竹急忙道:“我没表露出来,当他二人的面,我一点也没表露出来,这些心里话我只对夫人说。”
“说说也就够了。放手让他二人去做吧,咱们也别闲着,确实要做出一番事业出来,别让他二人小瞧。”
“宁王攻下江陵城之后,必回吴州救援石头城,他一走我就去攻打夷陵,夷陵虽小,却是益州顺江而出的必经之路,能够控制益州兵马与粮草的进出。”
“这种事情由你决定,我跟着你,反正我从小就是强盗,早就习惯冒险。”
宋取竹握住妻子的双手,笑道:“夫人就是我的贤内助,没有你,我不知要犯多少错误。”
宋取竹也不睡了,出帐挨个拜访诸将领,或晓之以情,或动之以理,或迫之以威,或诱之以利,然后将所有人召集在帐中,正式任命郭时风为军中长史,戴破虎为左路将军,毛元惕为右路将军,受长史节制,明日起兵南下湘州。
宋取竹当然不能说自己留在荆州,只说是要督后,与宁王商讨天下大事,很快就会前往湘州与大军汇合。
诸将都担心宁王会发怒,因此对宋将军的决定深以为然。
事情处理完毕已是下午,宋取竹依然神采奕奕,邀请郭时风饮酒,向他介绍麾下诸将,没有丝毫隔阂。
郭时风十分高兴,施展浑身解数与诸将结交,对宋取竹反而只是尽礼数而已。
徐础没参与酒宴,留在帐篷里想事。
天还没黑,郭时风突然来了,脸上稍带慌张。
“怎么了?”徐础起身问道,本以为这场酒宴会持续很久。
“宁王派来使者。”
“嗯。”
“使者能够渡江,说明宁王已经得到益州的船只。”
“使者是哪位?”
“寇道孤。”
“果然是他,郭先生担任宋军长史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扬出去,无需避他。”
郭时风明白这个道理,多少还是有些害怕,不是害怕寇道孤,而是宁王,稍稍冷静一会,“我去见他,请础弟在此稍等。”
这一等就是近两个时辰,夜色已深,郭时风终于回来,脸上醉意更浓,显然又喝一顿酒。
“宁王必要用计。”郭时风开口道。
“嗯。”
“寇道孤是来犒赏宋军的,说宋将军当机立断,给宁王立一大功,益州军已然胆寒,尽数逃走,但是留下几艘船只,并且派人向宁王乞降。宁王即将发兵去攻江陵奚家,请宋将军专心南平两州,明年会师,共襄大业。”
“嗯。”
“寇道孤见到我没有太意外,说他会向宁王禀明一切,许我留在宋将军这里。”
“嗯。”
郭时风深吸一口气,“总之宁王极好说话,好到不像是宁王。”
徐础不语。
“我猜宁王已经与湘、广两州取得联系,没准就是湘州刺史贝珍。”郭时风道。
徐础又想一会,“我猜是奚家。”
“嗯?哦——”郭时风恍然。
宋取竹正好进来,郭时风转身道:“奚家大概是投降了,要奉宁王之命偷袭宋军,或是断宋军的退路。”
宋取竹一愣,“奚家坚持这么久,说投降就投降了?”
郭时风道:“奚家所依仗者,无非是单于与盛家,如今贺荣大军败退,盛家攻打石头城想必是不太顺利,宁王威震天下,奚家除了投降已经别无选择。”
“宁王轻松得到江陵城,更不好对付了。”宋取竹轻叹一声。
郭时风摇头,“未必,宁王懂得轻重缓急,他表面对石头城不在意,迟迟不肯率兵回防,其实视吴州为根基,看得极重。他必是放弃江陵,换取奚家的归降与出兵,他自己速返江东与盛家决战。”
宋取竹点头,看向徐础。
徐础道:“郭先生所言极是。”
“两位先生尽管南下北上,奚家若派兵来,由我对付。”宋取竹留兵数千,与奚家兵力相差悬殊,但他不惧,笑道:“奚家暗害我岳丈,若是送上门来,再好不过。”
三人又聊一会,宋取竹道:“宁王送我一件礼物,但是这件礼物必须转送给徐先生。”
“我不需要礼物。”
“这件礼物徐先生肯定需要。”宋取竹与郭时风告辞。
徐础正纳闷,又有人进来,居然是麻七姑,手里牵着一名年轻女子。
徐础拱手道:“麻夫人,我已对宋将军说了,不需要……”
麻七姑笑道:“徐先生若是不要,我可就真的带走了。”
年轻女子抽泣道:“公子,是我啊。”
“你……怎么是你?”徐础大吃一惊,宁王送给宋取竹的礼物居然是“芳德公主”缤纷。
“他们……他们将我送来……”
“你们慢慢聊吧。”麻七姑退出帐篷。
徐础让缤纷坐下慢慢说。
缤纷以公主的身份被送到襄阳,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城中突然大乱,贺荣人纷纷撤退,将她也带上,出城没多远,嫌她太慢,竟然弃车而走,单于已死,也没人想杀她给贺荣平山殉葬。
缤纷不明所以,在车上没等多久,又被带回城里,成为宁军的“俘虏”,几天前被带到宁军大营,每日里担惊受怕,忽然间上车、乘船,辗转来到宋军营中,心中悲痛,一直在哭,直到看见徐础,哭得更厉害了。
“真没想到,我怎么也想不到……”
徐础也想不到,他与昌言之约好战后去接缤纷,可是一假死一真死,事情只好不了了之。
“跟我说说北边的情况。”徐础请求道,两人初见面时,缤纷曾经说过几句,他希望知道得更详情些。
缤纷终于止住哭泣,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徐础忽然觉得不妥,“稍等,我叫几个人来。”
“我不想见别人。”
“他们……是好人,以后你要靠他们保护。”
“公子呢?”
“我明天就要出门。”
“带上我吧。”
徐础笑道:“我要去的地方十分危险,你去不得。”
缤纷不敢强求,但是又要哭。
徐础急忙走出帐篷,先去找郭时风,然后两人一同去见宋取竹夫妻,“宁王将她送来,大概是猜到我没有死。但她不是公主,而是公主的侍女,名叫缤纷。”
三人都吃一惊,徐础道:“缤纷了解秦、凉的一些情况,虽然发生已久,多少值得参考。”
郭时风道:“徐先生要去降世军那里?”
“没错。”
“可你怎么过去?中间隔着宁军与贺荣人。”
“借路益州。”徐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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