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茂发了一会呆,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见皇帝。”
对胡桂扬来说这只是简单的五个字,在袁茂听来却是匪夷所思。
“这里是京城,不是郧阳,没有天机船、丹穴那些东西吸引大家的注意,更没有皇帝微服私访。”袁茂提醒道。
“怎么见皇帝以后再说,但眼下的种种怪事只有皇帝能够解释,既然要查案,我非得问个清楚不可。”
“呵。”袁茂轻笑一声,“问清楚之后呢?”
“如果有人背着皇帝胡作非为,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如果……”袁茂真不愿意说出这句话,“一切皆出圣裁呢?”
“那我至少要问个原因,宫里宫外那么多人,干嘛非要戏耍我一个人呢?”
“如果整件事真与……西园有关,那原因就不重要了。”
“别怕,我只是一想,还没着手实施呢。”胡桂扬笑道。
“你这个想法就挺危险,让我多说几句吧,咱们的确曾帮助过西园,那是机缘巧合,别说普通人,就算是满朝文武官员,也有许多人一辈子从没见过西园。”
“你是说咱们的机缘已经用完,以后不会再有了?”
袁茂点头,“你在家休息两天吧,外面的事情交给我和老道,我们无论如何给你找一位合适的异人过来。”
“异人不是那么好找,而且你俩不是被选中的‘道具’,一言不合就会被异人杀死。”
袁茂微微一笑,“一言不合是你的本事,我跟老道绝不会惹恼任何一位异人。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件事,别出门,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么复杂,你最好赶快找一个脱身之计,而不是到处打听原因。”
“你说得对,就算真相大白,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对,这才是胡桂扬,与其想着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不如多想想以后有了银子要做什么——老道说了,他会分成给你,至少一半。”
“老道真大方。”
“这些远远不够补偿我们欠你的人情。”袁茂盯着胡桂扬,“我们可以放心出门吧?”
胡桂扬点点头,袁茂稍稍放心,出门叫上樊大坚,一块离开赵宅。
听袁茂说完,樊大坚惊讶地说:“他又发病啦!”
“所以咱们得尽快给他找一位合适的异人。”
“东西两厂都没找到几个,咱们去哪找啊?”
“去乌鹊胡同,满壶春的用意之一就是寻找异人,那里必有线索。”
樊大坚看看袁茂的锦衣校尉官服,再看看自己身上的道袍,“想要打听消息,你最好换一身衣服,咱们也别骑马,雇车去,我在那边有熟人。”
袁茂会意一笑。
“别想多,是男人,不是女人,既然我要居间调解,当然双方的头面人物都得认识,难不成凭我一句话就能说和吗?”
“明白,你是修道之士。”袁茂笑道,先回家一趟,换上便服,与老道雇车出城。
城里的春院还都冷清,乌鹊胡同已经开始恢复热闹,天还没黑,街上就有客人来往,大都装作来买货,这里问问,那里瞅瞅,胡同里自有一批闲汉,专挑衣着光鲜的新客下手,上前搭讪,根据钱财多少,引诱他去不同铺子。
乌鹊胡同店铺众多,并非家家都养着姑娘,做正经生意的人家,对满街的客人极为厌恶,从来不给好脸色。
通兴铺就是如此,掌柜姓白,伙计都被打发回家过节,店主几个月才来一趟,来了就是查账、拿钱,整个铺子全靠白掌柜一人支撑,对那些鬼鬼祟祟的客人,他尤其厌恶。
“生意全被毁了,从前的乌鹊胡同生意算不上太好,但是没这样乌烟瘴气,大家见面,彼此称一声‘掌柜’,问的是货好货坏。如今一律以‘老爹’相称,打听的全是是谁家又买一个小丫头、谁家的客人出手大方……唉,世风日下,我都没脸向外人介绍自家铺子在哪。”
白掌柜一通唠叨,袁茂与樊大坚坐在对面,一句话也插不上。
等他终于停顿一下,樊大坚马上开口介绍道:“这位是锦衣校尉袁茂,这位是通兴铺的白掌柜,与我是老相识。”
白掌柜向袁茂拱下手,他是官铺掌柜,见过世面,对锦衣校尉不像普通百姓那么恐惧,然后向樊大坚道:“如今在乌鹊胡同,‘老相识’三个字别有含义,樊真人不要乱用。”
老道大笑,“也不瞧瞧你的长相。少说废话,今天过来拜访,是有事找你帮忙。”
“我这里有一批物,堆放几个月了,正经的买主不愿来,不正经的被我撵走,你若是能买走,算是帮我一个大忙。”
“喂虫子的货,谁要啊?我们在找异人。”
“一人?随便一个人,还是专指某个人?”
“不是‘一个人’,是‘奇异的人’,异人,明白了吗?”
“找那玩意儿干嘛?满大街都是‘奇异的人’,一个比一个古怪,你说你要哪一个,我给你拽进来。”
樊大坚有些恼火,袁茂笑道:“实不相瞒,异人不仅武功高强,还会法术,乌鹊胡同的兴起与异人有直接关系,我奉命调查此事,如果能查个水落石出……”
白掌柜立刻明白过来,“就能将这些妖魔鬼怪都撵出去?好了,不必多说,我这就去给你们打听。”
“你连异人是什么都不知道。”樊大坚反而不放心。
“那是因为我不感兴趣。毕竟在这里生了十几年生意,多少认得几个朋友,你们坐会,那里有茶,你们自己烧水吧,我去去就回。”
白掌柜匆匆走开,将整间店铺留给两名外人。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可办事牢靠,值得信任。”樊大坚道。
“瞧他是个不错的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嘿,当初我还在灵济宫的时候,帮他家里做过法事,驱走一只厉鬼,我没要钱,他挺感激我的,算是欠我一个人情。”
袁茂笑笑,过了一会问道:“你真相信……有鬼吗?”
“我信不信无所谓,请我的人相信、赚来的银子相信,这就够了。像胡桂扬那样,不信神、不信鬼,就算能说服周围的人,又能怎样?不信则不惧,哼,我也不惧。”
店门打开,进来一名破衣烂衫的老叫花子,身上不少地方漏着肉,胳膊下面夹着一棍木棍,手里端着一只满是缺口的瓷碗。
没等老叫花子开口,樊大坚不耐烦地挥手,“去去,掌柜不在,今天不卖货。”
老叫花子赔笑道:“不买货,讨碗饭吃,如果能赏几文钱更好,要是再能给几两药材,不得了,大恩大德,一辈子不忘,老头子跪下给两位跪头,祝你们长命百岁、升官发财、子孙满堂。”
乞丐都会说吉祥话,樊大坚笑了一声,“人老嘴倒不老,你不是京城人吧?”
“天子脚下人人非富即贵,哪有我这样的糟老头子?南方来的,原先打鱼为生,可惜命不好:一网下去,网破了,鱼跑了,刚出船没几里,风来了,船破了,就是这么倒霉,实在没办法,只好端起碗、放下脸,出来讨口饭吃。听说京城人心善良,所以一路走来。”
“老头子说话一套一套的。”樊大坚觉得有趣,“你会唱吗?唱得好听,赏你几文钱。”
袁茂向樊大坚使眼色,老道笑道:“他们这些人都会唱莲花落,真有唱功好的,比得上戏子。”
老乞丐道:“从小过苦日子,嗓子早坏了,唱得不好,反倒污了两位大爷的耳朵。这样吧,我有几句歪诗,念出来请两位听听:我有神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
“呸,这是你的诗?这是……袁茂,这是谁的诗?”
袁茂读书不多,摇摇头,“反正是古人的诗。”
“对,古人的诗,你才几岁?”
老乞丐笑道:“别急,起头是古人的,后面就是自己的了,‘一刀斩杀雄鸡头,从此天下永不明。’”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不给钱啊,一文也不给,去别家骗钱去吧。”樊大坚挥手撵人。
老叫花子叹息道:“诗是好诗,可惜难遇知音。”
樊大坚冷笑,袁茂却转过柜台,两步来到老叫花子面前,拱手道:“我俩有眼不识泰山,敢问老先生怎么称呼?”
樊大坚吃了一惊,见袁茂如此认真,没敢出口质问。
老叫花子笑道:“刚说难遇知音,这就来了一位,我乃东南无名氏,北上求生斩鸡头。”
“鸡头位尊,老先生如何斩得?”
老叫花子左手持木,右手托碗,“以碗诱之,以木斩之,雄鸡一死,天下太平。”
樊大坚也有点听出味来了,“‘一刀斩杀雄鸡头,从此天下永不明。’你这分明是——反诗啊,袁茂,快将他拿下,送到官府里问罪。”
老叫花子哈哈大笑,“既是反诗,你们就反过来读喽,再会。”说罢转身就走。
袁茂站在原地没有追赶。
樊大坚绕出柜台,“怎么回事?你可是锦衣卫,就这么让反贼跑了?”
“他不是反贼,他在邀请咱们去见异人。”
“你听出什么了?”
“先跟上再说。”袁茂推门而出,樊大坚跟在后面,远远望去,那个老叫花子正向街上行人乞讨,毫无异样。
“希望胡桂扬不要太早动手。”袁茂喃喃道,带头追赶老叫花子。
“不等白掌柜啦?”樊大坚只得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