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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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刚走进门,有一股风被带进了屋里,风吹得挂着的几件衣服掉了下来,有一件长袖衫还像滑翔机一样在低掠而飞。我捡起衣服时,还有风在我身边回旋,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走到窗口,窗虽然开着,但并没有风呀,树梢也一动不动。这时表姐山岚来到了窗口,变得结巴地在说:“弟弟山丹死了——你的瘸子表弟死了哎。”我怔了一下——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年纪轻轻的山丹怎么会死了呢?外婆已站在了我身后,在说:“的确死了。等会尸体会抬过来。他是被炸弹炸死的,是死于和敌人同归于尽。”

    真的有尸体在抬过来,我不敢面对,我躲在门后从门缝里看出去。尸体正抬过门口,用裹尸布裹着,只露出了一个头,的确是他,口眼扭曲紧闭着,脸已发紫,似在忍受着什么。舅妈在冲过来抚尸恸哭。我也在流泪,并在自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外婆在说:“遍身红烂。不可扶持。”……

    尔后我久久地呆在屋里没出去,虽然家里又来了些许人,热闹了一点。表姐山岚来看了我几回。一次说:“这样我们变得安全了。”后来又打听到了消息说是表弟故意把敌人引到了自已身边然后引爆了身上的炸弹,下身已炸得支离破碎。表姐说这也是一种解脱——表弟已病得、活得越来越艰难,本来已不想做人,正好为实现某一理想并达到解恨而采取了“同归于尽”。我认同了她的说法。表姐说已经给我母亲发去了电报。我又开始在抽烟了。

    过了几天,母亲把妹妹也送来了外婆处,妹妹比我小十几岁,还未成人。母亲握着外婆的手表情凝重地在说着什么,我拉着妹妹来到了门外,来到了边上的祠堂前,我看见两个小男孩躲在石狮子后面看着我们,妹妹可能和他们曾一起玩过,在走过去与他们打招呼,小男孩们一下子高兴地围了上来,他们和妹妹一起在玩,在这台阶两旁光滑的石栏上溜滑梯玩,男孩子一跃而上滑得很快,滑到头时双手在石柱上一托,像跳鞍马一样,然后稳稳地站到了地面。妹妹滑得很狼狈。祠堂前有一个石砌的水池,据说风水风水所以要有水的。一个男孩拿了个竹篮子来,篮子上吊着根绳子然后沉入水池里,再洒几粒米饭下去,然后再一下子把篮子提起来,就捞住了一些前来抢食的鱼,大多是些小鱼——有柳条鱼、石虎鱼等。忽然有一条鱼跃出了水面,并发出了铃铛的声音,提篮子的小男孩在说要下雨了,他说两年前他和我妹妹在这里抓起了一条手掌般大小的鲤鱼,他们在它背鳍上穿上了一个小铃铛然后又把它放了回去,铃铛在水里是不会响的,只有跃出水面才会响,说:“我曾多次听到过铃铛的声音,然后就会下雨了。”

    我领着妹妹正走进外婆住处的天井,天虽然还没下雨,但有水在从天井的一口井里在喷涌出来,并漫过了井边的石坎,我赶紧拿了一口大锅想把这井口压住,但始终压不住,强大的水流仍旧在汩汩而涌,看着水在朝花坛涌去,那里有一个盆是表弟种着的“失心草”,我赶紧过去把它端上了窗台。

    我久久地站在窗台前,窗外的银杏树上有两只鸟在筑巢,它们灵巧地配合着,居然还用上了布条,听外婆讲鸟是很有灵性的动物。云在压过来,天在阴下来,一只鸟衔来了一只皮虫,它在甩动着嘴想把虫啄出来,但啄不出来;另一只鸟来帮忙了,另一只鸟用嘴夹住了皮囊的另一头,两只鸟在对拉,虫终于拉了出来;那鸟抖动着翅膀在与帮它的鸟交颈相偎“叽叽”地欢叫,似在感谢对方,对方还衔着虫囊,好像是得到了战利品,原来它把虫囊垫在了窝里,那窝已快完成,我总觉得很神秘很温馨,我想一定会有更多的故事发生。乌云不断在翻滚而来,天越来越黑了,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天黑得像半夜了,已看不清窗外的景色,连鸟巢也隐没了。雨在倾倒而下,我关上了窗,水在玻璃窗上哗哗地流着,雨一阵比一阵大,房屋好似风雨飘摇中的小船,风声雨声已淹没了一切声音。这时妹妹哭哭啼啼地跑来告诉我说外婆生病了,我迅速来到了外婆的房间,母亲说外婆忽然泄泻无度,我看了外婆已气息微微,把了把脉似阳气欲脱,我在说只要用人参和吴茱萸熬汤喝下去就可以了,有的在说用乌烟油也可以;外婆却在呓语着:“不要开门,不要开窗。”随后我在检查门窗,门窗都完好紧关着,窗外的雨夹着羽毛在玻璃上往下淌,这难道预示着什么?难道这屋子终将被吞噬?这时我看见窗外有个鬼鬼祟祟的陌生人,我在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陌生人?”人们都说没有,我说这难道是个鬼?有人拿来了一支桃木剑在舞动驱鬼。这时有人在说外婆醒了病好了。风雨在小起来,景色也明朗了起来,我打开门走了出去,看树上鸟巢没了,已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但有一个人吊死在树上,头特别大——有咸菜钵头般大小,有人说这就是个鬼——是个大头鬼。我又来到了外婆的房间,母亲与外婆在床头嘁嘁而谈,我走过去时他们不说了,好像在谈论我。母亲说她明天就要走了,要我和妹妹在外婆这里住段时间。

    母亲已经走了,我又久久地站在窗口发呆,外婆在拉我的衣角,我这才回过神来,外婆在说:“他们一些人散的散了死的死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要考虑考虑换个环境,过几天带你到邻镇去散散心。”……

    哦,这是一个小镇,叫白虎镇。这是外婆领着我和妹妹,来到了别人家里做客,我被指定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这椅子像一个打开的蚕豆荚,两边在夹拢来使人难以动弹。妹妹还很小,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她在自由自在地蹦跳着玩,忽然她绊了一跤,我想这下子跳不起来了吧,可她一下子像变成了一只青蛙,仍旧在蹦跳,我焦急地在叫她快变回来,我担心时间一长变不回来了,她站了起来,还张嘴在笑。今天好像是个聚会,来了好些客人,有一个女的已老大不小了,看着像个“大姐大”,在招呼着客人,动作像个京戏里的武旦,每说一句话都在提丹田之气,发出的声音也是从假喉咙里硬憋出来的,听起来非常刺耳,使人心里一惊一诧,她站到了我身后,在问我为什么到了这把年纪还未婚配?从脑后喷来了一股热烘烘的膻气,我看她眼里虽有余光,但肌肉已削。她说要我给她把把脉,我在给她把脉:“脉象弦数,体质清癯,禀木火之形,今核诸脉证,究属肝肾阴亏,肾水不涵肝木,木必生火,肺受火刑,无清肃之权,胃府积湿,生热上蒸,致生口臭。”有一个年轻女子正跨进了门,好像碰到了什么难处,在说能不能帮她一个忙,她眼睛朝我看着,是在跟我说,不知是何事,我走了过去,她说车子坏了能否帮修一下,神情也有点娇美羞涩,人还算温和。我说:“好吧。”大姐大在勃然变色说:“怪不得到今天还是个光棍!是个三心二意的人。”那年轻女子在叫她:“表姐别这样说。”我好像有点不自在地在走出门来,这车原来是一辆自行车,链条脱了,我在给它上好。

    门对面是一片豇豆棚,满开着淡紫色的花,挂满着长长的豇豆,从行间看过去有一个自在又动人的身影走过。我在朝行间里走去,有一只胡蜂在我面前“嗡嗡”地盘旋,我扎了把草在驱赶它,赶了许久它才飞走。到了行间的尽头,是一条垄,细细的草上铺着一层雪白的东西,不知是桐絮还是飞蓬。翻上了垄看到的是一条溪水,清澈的溪里有一种鱼,形状像一把梳子,随着梳齿的弹动能抢上一滩滩的水去,甚至弹过了枯水滩。垄边还长着许多麦冬,不知是谁还把一丛麦冬编成了女孩子的辫子,上还戴着一个用柳条和野花编成的花环。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孩童时的快感。走不多远我捡到了一本不知谁掉落的书,我边翻看边在沿着垄往前走去,封面后背还有一个签名——“兰蕊”。在拐弯处的坡下的草地上一个少女正坐着看书,我站在了她身后,她看书看得很入神。她身边还有两只白鸽,大概是她的宠物,停在一块布满青苔的石条上,她写了一张纸条夹在了一只鸽子的腿上,然后放飞了这只,这只鸽子在朝山里飞去。我手上捡的这本书应该是她掉的吧,终于她发觉了我,我在问:“你叫兰蕊吧?”她说:“是的”。果然是她的,我在把书交给她。她在兴致勃勃地问我一些问题,都是此书中的事,我似乎都能作答,虽然过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过没有破坏这气氛,我们的心灵在慢慢靠近,这时我才看清了她的面容,她很清纯——就像小溪里的水,长着一双大大的单眼皮眼睛,是丹凤眼,看来只有十七八岁。我好像在亘古的时代就认识了她,她应该住在山的那边,虽然我看见了山,但我总觉得遥不可及,总觉得那里很神秘,我还隐隐地好似看见了一个庙宇。我在问她那是什么山?她说那叫青龙山。我记得小时候外婆曾讲给我听过一个神话故事,好像是青龙与白虎之间的恩怨暴力,具体是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有一句是:“白虎打脱力,青龙打断腰。”她在问我:“你现在画不画画?”我又记起来了,小时候我很喜欢画画,我记得有一幅得意之作曾把一些人迷住,我画的是一个太阳,太阳的背景是薄雾般的淡紫色,太阳是纯金色的,光芒四射,这光线弥漫着一直到达那纸的边缘,这弥漫的光线就像一张渔网,又更像真菌的霉斑一样在渗透着。她递过来一本书叫我打开来看看,我打开了这本书,更像一个盒子,里面挤满了拼图,她说你随意一块块地拿出,然后按顺序放好,不同的拿法就能编出不同的故事——这个方法是把图片记住然后闭上眼睛一幕幕看过去。我在闭上眼睛在记忆镜头,我好像是在看电影了,还能把自己也融进去,似乎能看到前世,有些镜头在互相拉扯得在变形,好像是未来的景象,然后我心里就变得捉摸不定,捉摸不定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感觉——我和她只是一个希望的过程,不会有结果的,我心想这不是真相,我要把这些镜头分开澄清,但分开来时我好像已不存在了,我明白掺和在一起的才是我,我看得异常激动。“哎呀,别太紧张!”她在叫喊,原来我的手紧紧地揪住了她,我松开了手,她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她的眼神并没有责备我的意思。这引起了几个耕作农夫的好奇心,他们远远地站直了身子在看我们,她起身在走,我随着她来到了一个荷塘边,还没有荷花,只有田田的荷叶,她在说:“当荷花盛开的时候,我会来到你身边。”这时我在想还没有荷花,怎么才能把她留住,我摘了一张新鲜荷叶,用叶柄当轴在把它快速旋转起来,像旋陀螺一般,她说她也要学,我在教她,她好像学不会,这下好了能把她多留一会了,但当我不经意时她已经学会了,她手上的荷叶在飞快地旋转着,并旋出了光晕泛起了金色,并在叶片中间旋出一朵花来。这时她父亲出现了,正从那三岔口走过来,她在跑上前去,我也跟了上去,这条石头路边上有一个小水池,这水池好像是天然形成的,下面大上面小,她父亲正沿着水池边在走过来,我怕它会塌陷下去,它毕竟是岩石,纹丝不动。她父亲看了看我,拉着她的手说走吧,从表情看去,她想留下来已不可能,她父亲还在说:“他火候还差得远哩,他画的太阳毕竟不是真阳。”她放开了她父亲的手跑了过来,她眼睛看着我对我说:“我会等你的。”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在类似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我也是”——我在说。她随着她父亲在朝着青龙山飘然而去。然后我独自一个人在往回走,好像是一个少小离家的人。

    天已黑了,我回到了聚会的屋外,出神中我听到了伴舞的音乐,这音乐似乎已演奏了几千年了,现在仍在演奏,骨子里有点凄凄的缠绵,是在凄凉中找到的一点快乐和一丝温暖。他们可能在举办舞会。在这音乐声中我好像有点麻木了,觉得一个人很困了,我看见黑黢黢的飘出音乐的屋子外面的草坪上有一顶帐篷,门帘敞开着,没人,却有一条猩红色的毯子,我走进去便睡了下去。我醒来后发觉有一个女人坐在我身旁,印象中是我帮她上链条的那个女子,我在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杨花”,她在说她也想睡进来,我掀开了一边的毯子角表示同意,她在脱衣服,已脱得一丝不挂,然后钻了进来,我手在摸过去,摸到的感觉是一堆沙子和几片骨头,然后我人好像被吸进了流沙,身体里也有沙子在流动,再后来身子成了一个沙漏,有沙子在流出去,我在朝她脸上看去,她眼睛朝上翻着,脸像一张白纸,只是嘴唇一圈是红的。我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我又在朝垄上走去。在垄上走了没多久有人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又是个女的,她定着眼睛凄凉地看着我,在扭着“抽筋迪斯科”,下面没有脚,是一个荷包蛋似的东西夹着一根扭曲裸露的肠子连着一个头和两只手在漂移,我吓得赶紧在跑,她还在飘来,说要跟我一辈子。我边跑边在叫救命,还好来了一个和尚朝她划了一掌,她被定住了,和尚在说偈语:“有心无它。无心有它。无心而无它。四禅天中如如化。”这时她便不见了。我在问和尚:“这么早要到哪里去?”和尚说:“到白虎镇上去化缘。”“那好,我们刚好是同路。”我们在同路而行,我在问:“高僧法号是什么?”高僧在说:“我的法号‘叫化子’。是化缘的化而不是花。”我又在问:“您修的是什么法门?”“我们修的是念佛法门加参禅。”我还在问:“你念佛不感到枯燥吗?”“你抽烟也不感到枯燥吗?”他肯定闻到了我身上有一股烟味,我在想——刚开始学抽烟的时候嘴里苦辣喉咙感到很呛,到后来却上瘾了。我又在问:“你难道上瘾了?”高僧在回答:“不是。是有滋味了。”我又在问:“那么参禅怎么参‘西来意’?”高僧在反问我:“那皇母娘的仙桃是什么滋味?”我被他问得愣住了,高僧看了我又在说:“所以‘意味’要自己去体验的,所以有的人不跟你说,只举一下拂子而已。”我还在问:“那能不能告诉我怎么修行?”高僧在说:“你要三部曲。首先你要真信,其次你要找对方向,最后自己去尝‘三昧’。”我还在问:“那你肯定悟了。你修行了多长时间?”他在说:“我是顿悟——一念不生‘滋味’现。”

    到了镇上天刚蒙蒙亮,有一个女子在朝我们走来,这情景好像已经发生过了,或感觉到将要发生什么了,我不由自主地在朝前走去,怎么是她,是来到帐篷的那个女的——杨花,她是来找我的?她的眼神变得清纯了许多,脸也在泛红,我们注视着走近了,她的手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和尚手掌合十在与我道别而去。我一下子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