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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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是在长途车上,坐得久了人觉得昏昏沉沉的;这时车靠路边停了下来,这里有一片大白菜地,地中间还有一些草垛,这是天然的卫生间了;人们都在纷纷下车;我正往一个草垛后面走去,看见一个人影一闪便没了,我绕过去在看这个草垛,草垛中挖出了一个洞,有两个人蜷缩在里面,是一个妇女一个小女孩,小孩掰着大白菜生的在吃,那眼神使我心酸,大人在说他们是逃难的,他们那里已经沦陷,小孩的父亲也不知随部队到了哪里,……。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仅有的几块钱和一包点心来……。菜园的尽头有两棵参天古树,我跟着几个人在朝那走去,树上有鸟窝像宝塔一般耸立在树枝间,有人在说,这鸟是很恋家的,这种鸟每年都会在原来的窝上加搭一层新窝,你可从层数看出窝的年轮;这鸟在啼叫着,声音听了使人哀伤;有一只鸟见了人不惊也不飞,顾自沉浸在啼叫当中,突然有一个人拿着一根竹竿在朝它抹去,那鸟被打落在了地上,这时它才惊叫着在跑,那人拿着竹竿在追来,鸟跑到了我跟前,我捧起了它,它在我手里并未挣扎,像一个婴儿,那柔软的彩色羽毛如此美丽洁净,它开口在跟我说话了:“我好痛,好伤心啊。”声音委婉凄切。我在问:“你怎么会说话?”它在说它原来就是人,因为喜欢漂亮的鸟类,便投胎成了鸟;它说它的家乡在“归池”,现在很想回去。我心里一阵激灵。拿着竹竿者已到了我跟前,他说他知道那个地方,说把鸟交给他吧;鸟的眼睛企望地看着我,似乎只信任我,而他人会伤害它的;我拒绝了拿竹竿者。我抱着它在走,它奄奄地靠在我怀里,它说它不行了,我正为它惋惜时,它倏尔消失了,只见有红黄蓝三个光团在我身边飘着,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拜托了,一定要给我带回去。”我在回答:“会的,我会的。”光团落在了我面前的草地上汇成了一团,是一团白色透明的光了,它还艰难地朝我脚跟前滚近了一点然后才不动了;我想这大概是精神的力量;我在俯身把它拾起来,我在拾起来,我终于拾了起来,我拿出了一个盒子,把它放在了里面。

    车到了站点,在离站不远处的河边有一条小船是来接我的,来的是外婆这一支的远房亲戚,我们都叫他“桂花娘舅”的,其实他的名字叫“贵华”。这次不用再走路了。这时我想起了一首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这船划一会就会经过一道竹片做的鱼梁,这好像是一个计时器,随着这声音,离目的地也越来越近了,“沙——”的一声这船经过时竹片会被压倒,可船经过后那竹片又树立在那里了,不同的水域可能归属不同的主人;河岸边以水田为主,不时能看到一片片的稻子田;太阳照着的河堤上也时不时能看见几条像水蛇一样的东西。这时我们来到了一处船只聚集着的水上人家,据说也是逃难来的;我听见有妇女在哭泣,水上不远处还漂着一个婴儿;我与桂花娘舅说划过去看看,是不是孩子掉在水里了;我们划过去捞起这婴儿时,这婴儿显然已死;那女人还在船仓里哭泣着,我们靠近了那船,在问船主人是怎么回事,船主人在说现在大人都吃不饱,还能养得活孩子?他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只得溺死一个;境况原来如此凄凉。我们又在行进,桂花娘舅在说,有的人家连一个都养不起哩,说一路上将会看到更多的“溺婴”,果真在路上又看见了一个漂浮着的婴儿,真是惨不忍睹。一路显得更荒凉了,在竹园里不时能看到一些“草包棺材”,这一般都是穷人的,因买不起葬地,先买口薄皮棺材用稻草包好,借个地方浅厝一下,到时候可把骨殖放进一个甏里拿回家再想办法。桂花娘舅船上有一支钢鞭,鞭头上是一个三爪钩,说又好打鱼又是武器或工具。桂花娘舅说该吃中饭了,他拿出了钢鞭扎上了河边的一棵竹子,船靠河边停住了,桂花娘舅拿出了竹编食盒。这时我看见一条狗发疯似地朝一口草包棺材撞了过去,然后跑回来又一头在撞过去;我问桂花娘舅这是怎么回事,娘舅说:“这往往是失去了家的野狗,它是饿极了,撞破了就把死人拖出来吃,有些狗直至撞死;狗其实也知道死活的,一者它饿得难受,二者它对自己投胎了狗不满意,撞死了它可去重新投胎——给自己一个投胎人的机会。”又说:“我有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我前世曾投胎成了狗,因对自己不满意,后来决意撞死了,有幸又投胎成了人,这事我还历历记得。’……”休息了一会桂花娘舅收起了鞭子然后在朝水面看去,隐隐约约有一条大鱼在水里游动,桂花娘舅一鞭扎了过去,那鱼差一点被扎住了。对面有一条小船正交会而过,坐在船头的是一个和尚,他在高声朗诵着:“舞棹呈桡古渡头。婆婆相见问来由。何人拚得亲生子。抛向江心更不救。”“河里尽是木头船。这头踏着那头掀。……”

    已到了小镇,在这山边的水路船已上不去了,我们的小船在靠向码头;有一条大船也在我们后面靠过来,有一个人还在向我招手,原来是一个长远不见的小学同学戊戌,可看过去他已骨瘦如柴;我听说他由于不满父母的包办婚姻,便逃婚去了日本。上了岸戊戌在说是回家养病的,看他的样子好像精神和肉体上都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上岸不久我和戊戌便分道而行了。走不多远便看见一架运输机沉重地“呜呜”着从低空在飞过来,并且越飞越低,好像不堪重负,看机翅上印着膏药旗,突然从镇中有一束光在朝它一闪,同时机尾在冒出黑烟来,一下子飞机在栽下来,从镇上低掠而过,然后听到了一声巨响,像地震一般,路边的墙也在晃,有灰沙和碎石块在掉下来。有人在说这飞机是被地下党的暗器打下来的。可我觉得像是一个闪电。

    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我先来到了二楼;我从窗口望出去,有一批人担着粪桶,头戴着斗笠,腰上还配着剑在搞某种仪式,好像很神秘;这粪桶担简直可与法国的橡木葡萄酒桶相媲美,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就略显小了点儿,并且是用三个竹箍箍起来的,非常环保。我来到了楼下在问外婆,外婆在说倭寇带进来一批害虫,其中有一种是食人蟹,不过这种蟹一泼到粪它就会逃,如果泼到它的口器里它就会不动了,然后可用刀把它砍杀;原来是这样。

    我疑惑着——外公怎么不见,我走进了外婆的房间,只见靠墙的长茶几铺成了一张小床,靠外面用椅背拦着,小床上睡着一个人,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外公,看来他得了一种怪病,人已缩小得像个儿童,皮肤像失水的鱼鳞,还散发着腥臭;我觉得我与他已很疏远了,我正想走开,只听外公在喊着:“我罪过的,我罪过啊。”外婆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块干净的布,还端了一木盆水放在了茶几旁,外婆一声不响地在替他擦洗替换,正当外婆转身拿什么的时候,外公一个鲤鱼打挺掉进了盆里,这下倒好了,他好像变成了一条娃娃鱼贴在水底游动着,鲜活而激动;我担心他真的会变成鱼,这太残忍了;外婆一下子把他捞了起来,这下外公又变成了一个怪人。

    天黑了,外婆叫我别出去,但我还是走了出去,想到处去看看;天虽然黑,但仍能看清幢幢房子和疏落的树影;我一直走到了林嫣的住处,大门紧闭着;我在折返,路上没人,我走了一会心里有点害怕起来,可我总感到有人在关注着我;这时我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食人蟹来啦!还不快跑!”朦胧中我看见了一群磨盘大小的巨蟹正爬过绿篱舞着大钳在横行过来,我赶紧爬上了边上的一棵树,这棵树太小了,还在摇摇晃晃着,它们已来到了树下,钳子“喀嚓喀嚓”几下便剪断了这树,我随着树在倒下去,我感到了末日的来临,只听扑通一声,我落进了一个露天粪缸里,像扔了一颗炸弹,粪在溅开来,那些蟹掉头在跑,我看起来这像是“机器蟹”;这时镇里像死一般的寂静,一个远房的表嫂惊恐地在跑过来帮助我。

    我洗了澡后来到了房间,突然感到一阵疲倦袭来,这是一种长途跋涉后回到家的疲倦,是一种洗了热水澡后的倦意,我靠在了床上;门虚掩着,有人推门进来了,是表嫂“米姝”,手上还端着什么,是给我的?原来是一杯茶,我喝了一口便把茶放在了床头的几案上;我在问表哥“英烈”可好?只见她眼圈红红的在啜泣起来,她坐在了床沿上悠悠地说,表哥英烈已死,是误伤在一次暴乱中;我心里对她深感同情。她似乎哭得累了,已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并渐渐地睡着了;我把她放倒在了床上,拉过我盖着的被子也盖在了她的身上,我自己也靠在床上昏昏入睡了。

    我这是闻到了一股夹着松针味的炊香,天已亮了。朦胧中似乎发生过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听有人在训斥我,有人在推搡我,我睁开眼看见了外婆正瞪着我,并一把掀开了被子;表嫂仍熟睡着,身上却一丝不挂,肌肤如冰如脂,曲线毕露,我不禁怦然心动。我在说我没做什么,我其实不知道有没做过什么。她怎么还不醒?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外婆在把她扶到外婆自己的房里去了;还好没外人看见。

    天亮了,有一帮邻居来到了门口,在问外婆:外公得的是不是传染病。外婆说没确诊过。有人在建议:“应该去看看呀,总不能等死吧。”我心想这种病连神仙都看不好了,他们是怕这病会传染开来吧。然而外婆在指挥着,把外公抬到了院门外的一辆马车上,我也跟上了马车,有人还敲锣打鼓吹着喇叭把我们送到了村口,像是在送瘟神,这鼓敲得使人毛发都在振动,这时外公说了一句话:“真是一鼓作气呀!”我看见了表嫂也在人群中。

    这是外婆和我一起把外公带到了医院,医生翻了一下眼皮,听诊器听了几处地方,量了一下血压,又用橡皮榔头击打了几个关节,说这可能是大脑萎缩症,还好瞳孔没放大,还是再去看看皮肤科吧;说着开了一些补脑的药。这时又有人抬过来一个病人,看他身上长满了一个个的水泡,有的水泡已破裂,破口处躺着黑黑的血水,还能看见一条条白白的筋丝从破口处挂出着,有人说这是“烂丝病”,是吃了一种野生动物引起的,这动物的眼睛白天看起来发红,晚上看起来是发绿的。这医生正疑惑着,抬来的人在说:“皮肤科要我们到这儿来看看。”外婆在说我没事了,说这是一个古城,叫我趁机去游玩一下,并塞给了我一些零用钱。

    我走出了医院,沿着这条街在走,街的尽头有一座陡峭的石山,壁上凿有两排能搭手脚的洞眼,有人正在朝上攀着,看来有点危险。在山脚边还有个洞口,弯下腰正好能钻进去,里面像一个烟囱,一直能望到天空,壁上也凿有落脚搭手的洞眼,从这也可上去,我对登高似乎不很感兴趣,况且壁上有水在渗出来,很滑,有风在吹进来发出了“空空”的声音。当我退出洞时,看那攀登者已站在了山上。我围着这山在转,山顶似乎是平的,上面还盖有房子——能看见一个飞檐翘角,并有鸽子在飞出来。转到山的后面是一个平静的湖,水是深蓝色的,似乎很深,湖边有一个山字型的牌坊,上书着“天湖门”三个遒劲大字。沿着山脚走,一边是山一边是湖,来到了山的另一边,这里怪石嶙峋、奔腾突兀,有台阶通向一座摩崖石刻,这是一个武将,单膝跪地,手握两个巨锤,不用往台阶走了,这里就能看得很清楚;有人在问我是否想上山?说从台阶可以上去的,有路在锤后的胳膊处,可转上去。他还在用方言说:“上山拐弯拐八个,第一个拐在胳膊,山上有庙名‘别国’,养着五十只鹁鸽。”

    我还沿着山脚在走,一处石崖凹进的地方像一个廊檐,成了一处因地制宜的茶室,茶室的石壁上刻着云彩似的浮雕,旁边还有一个字,是“舍”字,是宿舍的意思还是舍得的意思?树上还挂有喂鸟的食盒,有几只羽毛油亮的鸟正在进食。再走过去有一头钻进石壁的石雕大象,看不见头,但一个象鼻从石壁里倒甩了出来,象鼻中还在滴水。左下方还刻有一个印章,可能是雕塑者的名字,字迹已模糊。

    沿着山,我正在走过一边在水面的九曲桥,这时看见了林嫣正撑着阳伞在远处朝我走来,居然能在这里碰上她,她也看见了我,她在朝我笑着,笑得很灿烂,她已变得成熟了。我拉住了她的手,我们手拉手沿着湖在走着,我们走过了一处一人多高的石雕群,走过了一顶溪沟上的小石桥,她显得格外兴奋,说是我外婆给她家里打了电话,我外婆知道她已搬到这城里她父母的家。我一直嗅着一股飘逸的香味,她拿出了唇膏在嘴上抹着,她现在向我展示的是神秘而新奇的一面,但又多么的熟悉,这似乎早就存在着我的心里。她在笑我嘴上怎么长胡须了,她手上的唇膏忽然划在了我的唇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笑着在跑,我手往嘴上一抹,手上也有了淡淡的红色,还又一股淡淡的香味,我在向她追去,她跑得很快、很轻柔,她手把着伞似乎能御风而行,我一直追到了景区边界外的草丛里,她在慢慢地停下来,并一把抱住了我,……。

    我和林嫣分手时,她知道她以前给我的钥匙我已经掉了,她又交给了我一把钥匙,叫我到时候到她家的老房子去打扫打扫,她每个月也会去一次的。

    回到了街上,我心里仍感到很纯净,像这天空飘过的几朵白云;心里也充满了希望的阳光,就像这耀眼的太阳。我在路边的集市里买了好多东西,打算回去送人,除了给外婆买的,具体还没想到是送谁的。有一个女的领了一个孩子来到了市场,孩子的父亲正摊着一块破布坐在地上卖扇子,孩子过来乖乖地坐在了边上,男的颓废地在说:“这孩子太漂亮!眼睛大大地像个外国人——是我的孩子吗?”女的没理他在朝其它摊位走去买东西,这女的显得活泼而热情。……我再朝孩子的父亲看去,只见他把扇子摆得很整齐很有艺术性,我打算买点回去,他在问我是要买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我觉得我从来没买过有文化的——我说要有文化的,他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把然后交给了我,我仔细在观察这文化在哪里,原来是在这扇子上面写有一首诗——

    《你像……》

    你像落在绿色草坪上的新鲜花瓣

    你像白嫩皮肤中的一块乌青

    显示出曾经的蹂躏

    你像一个罅裂了的红柿子

    你像一个熟透了的水蜜桃

    柔软而甜蜜

    你是五月的风

    你是夏夜的雨

    你能无限地满足人的天性

    ……

    在这集市的一处地方还在卖豌豆,中间还放着一个巨大的模型豆荚,买的人很多——像抢夺一样,我也去买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