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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太太是个小个子的英国女人, 四十岁左右,年轻时候应该十分活泼,现在也依旧如此, 身上并不见任何的傲慢之气, 所以看起来很显年轻, 第一次随丈夫来中国, 十分健谈,当然, 只限于她自己的语言, 她不会说中文。甄朱向她简单介绍了下自己,她笑道:“亲爱的,能认识你真是太好了。道森说你很能干, 不但如此,我其实刚才就已经注意到了你,还在想着这位年轻小姐到底是谁。你的舞姿非常优美, 看你跳舞,完全是一种享受,你应该多跳的, 为今晚这个舞会增添光彩。”
甄朱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侧旁那两道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目光,却若无其事,连眼角风也不瞥他一下, 只望着对面的威尔太太, 微笑道:“得到您的夸奖, 我很荣幸。”
“刚才我听道森说, 如果接下来我有行程安排,或许你愿意帮助我?”
“是的太太,完全没有任何问题,你来天津的话,只要和我说一声,我随时可以帮您,当然,前提是我的老板能让我从工作中脱身,放我一个假。”
她顺道开了个小玩笑。
这个非常西式的带了点俏皮的小小调侃,令包括领事在内的几个外国人都笑了起来。
显然,道森工作狂的名号,在这个圈子里,人尽皆知。
“啊哈!道森,听到了吗,你美丽的中国助手在向我太太抱怨你了,你要当心了,女人的怒气,一旦发作起来,通常是非常可怕的。”
领事先生跟了一句,又看了眼身边的显然已经不满的太太,“当然,我的太太除外。”
笑声更大了。
道森耸了耸肩,笑道:“我接受她的抱怨。威尔太太来的话,她想放假多久,我都会批准。”
“太太,那么我期待你能尽快到来!”甄朱笑吟吟地说。
威尔太太和男人们再次哈哈大笑,气氛轻松,所有人都很愉快。
当然,任何场合,总是有人会不那么合流。
譬如此刻的徐致深。
他的唇角挂着非常不合这气氛的僵硬的笑意,如果这表情还能被称为“笑”的话。
从他转头,看到她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一刻起,这个晚上,注定又被毁了。
从前天晚上,在礼查饭店偶遇她后,他其实隐隐就猜到了,英商公会那个她的英国上司应该会带她一起来这个地方。
他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她为什么在离开自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竟然就脱胎换骨般地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整个人都陷入了矛盾里——对于极有可能再次见到她的面,隐隐仿佛是期待的,但一想到当时一幕,前天的晚上,在事隔那么久后,她见到他时,竟依然还是那么的倨傲,不过只看了她一眼,就又翘起她那个小下巴,从他面前转身走了,身后追着石家的经纶少爷,他就又冷静了,告诉自己,再漂亮,再惊艳,也不过是个女人,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没有女人,死不了人,根本就不必那么在意。
至于当晚,他往天津石家打了个电话,通知石家人把石经纶请回去,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石督办曾向他打听过离家儿子的下落,并再三叮嘱,要是得知经纶的消息,务必告知。
他不过是顺手帮了石督办一个小忙而已。
这一天他依旧忙忙碌碌,应酬不断,但是脑海里,却总是控制不住地浮出她的样子。
他在想,她到底是继续和他在玩欲擒故纵,还是真的已经下定决心,是要离开他了?
徐三爷矛盾。这也是为什么,他今晚姗姗来迟的缘故。
刚才步入了这个大厅,里面到处都是人头,他下意识地停了一停,视线就睃巡着四周。
舞池里没有她,附近不见她,难道她没有来?
他还没来得及再寻她的身影,就已经被相识的人看见,于是招呼,应酬,出于礼貌,去向邀请自己的这个晚上的主人送上衷心的祝贺并为迟到致歉,接着,就是刚才的一幕。
在听到朱丽叶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还完全没有感觉,只是出于礼节,转过了头。
就这样,她再次进入了他的视线,依然是毫无防备。
朱丽叶,西方晚礼服,高跟鞋,艳光,大方的谈吐,俏皮的调侃,她完全地融入了这个对于绝大多数国人来说还极其陌生的环境里,如鱼得水……
第一眼的惊愕过后,他几乎应接不暇,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女人今晚虽然又像是换了个人,但不变的是,自己在她面前,依然仿佛还是个隐形人。
除了刚开始的那四目相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她竟然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徐致深唇边的那一抹僵硬的笑意也彻底地消失了。端着酒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慢慢收紧,捏紧了高脚的玻璃杯柄。
女人和男人的圈子分开了,但相隔不远。
“亲爱的,你真迷人,我敢担保,今晚这里至少有一半的男人都想和你跳支舞。”
威尔太太显然很喜欢甄朱,看了眼丈夫身边的那堆人,忽然凑到她的耳畔,低语了一句:“认识那位徐先生吗?正在和道森说话的那位。前些天我丈夫和我曾与他一道吃了顿饭。很有魅力的一个年轻人,有地位,又彬彬有礼。虽然我刚到上海没多久,但也知道了他的名字。我疑心他好像是被你迷住了,你瞧,他又在看你呢!”
甄朱望向他。
中间隔着几个人,四目短暂地相接在了一起。仿佛不约而同,两人都迅速地挪开了视线。他他面无表情。
“来吧,我为你介绍认识下。你们一个英俊,一个美丽,我总觉得你们天生仿佛一对,何况他还老看你。这么美好的晚上,原本就是用来认识朋友,享受快乐的。”
结了婚的女人总是热衷于给年轻男女配对,这一点东西相通,并不因为人种肤色而有所不同。热心的威尔太太拖起甄朱的手,来到了徐致深的面前,指着甄朱笑道:“徐先生,你难道半点也没有请这么美丽的小姐跳舞的打算吗?我已经把她带到了你的面前。”
甄朱垂下了眼睛,默默地等待。
徐致深瞥了她一眼,随即对着威尔太太露出笑容:“感谢太太的好意,我原本很乐意,但我对跳舞向来不擅长,为了避免让小姐对我留下不好的印象,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好。”
“不必担心,”威尔太太信以为真,拉起甄朱的手,“她跳舞跳的极好!我敢向你保证,不管舞伴多么的糟糕,她绝对能胜任任何的情况……”
“谢谢您太太,”甄朱抬起眼睛,露出笑容,抽回了手,“我正好也有些累了,并不想跳舞。”
威尔太太显然对这个结果始料未及,同时未免也是有点糊涂,看着两人,这时,谭青麟和沪督军走了过来,向徐致深打了个招呼,徐致深举了举杯,向威尔太太笑着说了声“失陪”,转身迎了上去。
威尔太太无可奈何,向甄朱做了个遗憾的手势,甄朱笑了笑,接下来就一直陪在威尔太太的身边,不管她怎么撺掇,再没有下场跳舞。
她时不时地看向他的背影。
一群衣冠楚楚的,左右着当下时局和财富的上位者,中国人,洋人,年轻的,年长的,在那里举杯,谈笑风生,笑声不断。
他一直背对着她。天生仿佛适合融入那个圈子,举手投足,游刃有余。
甄朱的情绪渐渐地变得有些低落,脸上带着客套的微笑,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朝威尔太太聚拢过来的女人们搭着话,点头,微笑,拿了杯鸡尾酒,慢慢地喝了一口,视线再次飘向那个身影的时候,看到他身旁的谭青麟忽然回头,望了她一眼,对上她的目光,朝她举了举手中的杯子,微微一笑。
甄朱一怔,也回了他一笑,举了举杯。
他就看着她,视线没片刻的离开,慢慢地喝完了杯中的酒,随即和边上的几个人,包括徐致深在内,说了句什么,应该是类似于失陪的话,接着转身,将空杯子放在路过的一个侍者的酒盘里,迈步就朝甄朱走了过来,最后到了她的面前,双目凝视着她,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微笑道:“薛小姐,能赏脸和我共舞下一曲吗?”
上一支舞曲刚刚结束了。
“哦,快去吧!谭先生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
威尔太太已经忘记了徐致深,兴高采烈,立刻在旁催促甄朱。
甄朱迟疑了下,无法拒绝,也无从拒绝,慢慢地伸出手,立刻被他轻轻握住,顺了他的力道,人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想,对于薛小姐你来说,探戈应该不会陌生吧?”
站起来的时候,甄朱听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语了一句。
她微微仰头,对上了他含笑的目光,还没反应过来,见他忽然抬手,朝着不远处的现场乐队指挥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那个指挥仿佛一直在等着,收到信号,点了点头,很快,一阵顿挫感强烈,节奏鲜明的的探戈舞曲,就在舞池之畔响了起来。
这个世纪初,原本来源于下层社会的探戈舞步就已被大众广泛接受,现在正开始步入它的黄金时代,每每在舞池出现,必定成为全场焦点,来宾无不注目欣赏,但因为舞步比一般的交谊舞困难,能跳,并且跳的好的人,依然不多,有些场合里,舞会主人为了让舞会的气氛达到高潮,特意会聘请舞步娴熟的探戈舞者进行表演。
探戈舞曲一起,原本打算下舞池共舞下一曲的男女就停下了脚步,原本满是舞者的中间舞池里,慢慢地空出了一个圆形的舞场,人们渐渐地停止了交谈,周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谭青麟和甄朱。
谭青麟脸上带着微笑,牵着甄朱的一只手,来到舞池之畔,另手搭在她露了一片倒V雪背的后腰之上,以标准的探戈起始动作,和着乐曲,引她滑下了舞池。
75|红尘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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