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溪城三面开阔,唯独东面是一片密林遍布的丘陵洼地。
南北西三面,自然是蛮人联攻击的重点,康溪蛮、埭溪蛮、花溪蛮、巽溪蛮四族的主力,几乎尽屯于此。
至于东面的丘陵洼地,虽不利于大军展开阵势,却也不好白白空出来,因而便被托付给了实力受损的佟溪蛮。
十二月初六,申时末,城东。
朵思寨少头人曼穆哈,紧攥着不知从那搜刮来的铜杆马鞭,面色阴沉的守在中军大帐门外,几次想要用鞭梢挑开毡帘,就这般不管不顾的闯将进去,却终究欠了几分胆气。
忽地,那厚重的毡帘被人从里面挑起,紧接着两个矮壮的身形,自大帐里走了出来。
曼穆哈忙低下头,掩去脸上的愤恨之色。
那两人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解了缰绳纵马而去。
怨毒的目送这两人出了佟溪蛮营地,曼穆哈这才挑开毡帘,气咻咻的闯了进去,愤声道:“阿爸!您如今好歹也是佟溪蛮的大头领,怎能让几个康溪蛮的狗杂碎呼来喝去?!”
朵思寨头人沙利夫,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因早年常与山外的汉人接触,举止言谈较之那些生蛮要斯文许多。
不过这在蛮人联军中,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反容易被人看做是软弱可欺。
因方才那两个康溪蛮出言不逊,沙利夫脸上也透着些阴郁,但见儿子如此暴躁,他却反倒不慌不忙的坐回了几案后面。
“阿爸!”
曼穆哈愈发急了,反手将那毡帘挑开,指着外面道:“您自己看看,咱们佟溪蛮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那奎仑分明就是把咱们佟溪蛮的勇士,当成了低贱的奴隶使唤!”
那毡帘挑开之后,外面无数刀削斧凿的动静,顿时沸沸扬扬的灌了满帐篷。
却原来,被安排在城东的林间洼地后,其它几族又把赶制云梯、督造撞木的差事,一股脑都推给了佟溪蛮。
方才那个两个康溪蛮,奉命前来讨要器械的,更是对沙利夫呼来喝去,如同使奴唤婢一般。
要知道就在数日前,朵思寨刚刚被推举为佟溪蛮共主!
这登上巅峰的快感还未曾消退,就被人蹬鼻子上脸的欺辱,却让曼穆哈如何能够接受?
见他气的须发乱颤,沙利夫无奈的叹了口气,反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
曼穆哈先是冲口喷出三个字,后面却忽然卡壳了,好半晌才红头胀脸的挤出半句:“我听阿爸的!”
他虽然年轻气盛,却终归不是个傻子。
如今佟溪蛮之中,最强大的瓦楞寨和最有钱的乌儿寨,全都遭受了灭顶之灾,而朵思寨虽然赶鸭子上架,做了佟溪蛮的共主,却还远不及瓦楞寨当初的威望。
如此外忧内患,哪有本钱去同其它四族抗争?
“听我的?”
见儿子还存了几分理智,沙利夫心下略有些宽慰,但想到眼下的局势,却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就听他摇头叹息道:“当初真要是有人肯听我的,咱们佟溪蛮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曼穆哈听阿爸又旧事重提,也不禁黯然失声。
当初五族会盟,商议要掀起叛乱时,沙利夫就曾在大头领雅哈默面前,据理力争的反对过。
理由是佟溪蛮离汉人太近了,一旦起了汉人报复起来,肯定会首当其冲。
而一旦势力受挫,原本就在五溪蛮族中敬陪末座的佟溪蛮,处境势必然会更加更加尴尬。
原本曼穆哈对阿爸的这番谨小慎微,也颇有些不以为意,觉得凭借山寨的地利天险,足够让孱弱的汉人官军有去无回。
但最近乌儿寨、瓦楞寨、尤其是圣地纳赫兰的先后陷落,却无疑印证了阿爸当初的说辞。
或许……
佟溪蛮当初真不该搀和进来的!
父子两个正相顾无言,外面却忽然嘈杂起来,曼穆哈不满的挑起毡帘,正待发泄几句,目光却忽然一凝,紧接着脱口惊呼道:“木图,你怎么会在这里?!”
木图?!
沙利夫听了他的惊呼,也不禁跳将起来,大踏步向外迎去。
到了门前,却见一个稚气未脱的壮硕少年,正大步流星的赶将过来,却不是留守在寨子里的二儿子木图,还能是谁?
“阿爸、曼穆哈!”
那木图眼见父兄都迎了出来,立刻挠着头憨笑道:“在寨子里实在待的气闷,我就瞒着阿妈偷偷找过来了。”
曼穆哈听了这番,便忍不住开口责骂,埋怨他不该胡来,惹得阿妈担心。
但沙利夫却晓得,自家这二儿子看着憨厚,内里却比别人多着些心窍,断不会只因为气闷,就偷偷从山里出来。
于是他忙将木图带进大帐,细问究竟。
这一问之下,木图才终于吐露了实情。
“阿爸!”
就见他噗通跪地,急道:“咱家寨子,已经被那三目魔头打破了!”
“什么?!”
虽然已经猜到,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事,但突然听说老巢被官军给抄了,沙利夫一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颓然的向后退了半步,又急忙催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寨子……寨子难道已经和乌儿寨、瓦楞寨一样,被官军给……给……”
说到后面,他面色紫里透黑,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阿爸别急!”
木图见状,忙宽慰他道:“寨子虽被官军打破了,却并未有多少损失……”
“这是什么鬼话?!”
曼穆哈恼道:“谁不知那三目魔头最爱吞人魂魄,不杀上个三五百人,如何肯罢休?!”
沙利夫却隐约听出,事情似乎还有转机,略一迟疑,便试探着问:“莫非官军是想让咱们做……帮着做些什么?”
“倒没明说要咱们做什么。”
木图摇了摇头,道:“那三目魔头只说咱们的寨子风水不错,以后他会常来常往,至于里要不要将里面打扫干净,就看阿爸你是不是一条好……”
顿了顿,他忙又改口道:“就看阿爸您识不识时务了。”
虽是及时改口,但沙利夫又怎会猜不到,那汉人将军说的是‘一条好狗’?
不过他眼下也顾不得计较这些了。
官军这分明是想拿寨子未来的安危,来逼迫朵思寨蛮人、乃至整个佟溪蛮重新站队。
而依照官军之前表现出来的实力,朵思寨恐怕再怎么堤防,也难以抵御官军的袭击。
然而……
这时候若是背叛联军,朵思寨还不是死路一条?
与其如此,倒不如主动向康溪蛮求助,率一部分兵马回援朵思寨,然后干脆举族迁徙到康城附近。
这样一来,还能揭穿三目魔头不在城中的真相,让联军上下少些顾忌!
正这般想着,木图忽然又道:“对了,那三目魔头还说让阿爸您多想一想,别急着拿主意。”
多想一想?
难道官军还准备了什么后手?
沙利夫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没敢贸然行事,只悄悄派出耳目,探查周遭的风吹草动。
是夜。
有花溪蛮十数人,狼狈逃窜至东面大营,言称官军一日间,打破花溪蛮两个村寨,所屠近千。
次日,又有一个花溪蛮村寨被打破的消息传来。
花溪蛮上下为之惶惶。
同日,联军对五溪城展开试探性攻击,却被官军以火器迫退。
腊月二十八。
联军在南北东三面虚张声势,却从西面发动猛攻,一度占据城墙南段,最终又被卢剑星率队击退。
腊月二十九。
联军摆开堂堂阵势,开始发动四面强攻,官军伤亡骤增,城中民心不稳。
同日,埭溪蛮两座寨堡被官军攻破的消息,传入联军之中。
与此同时,汉人官军之中有佟溪蛮人效力的消息,渐渐在联军里散播开来,矛头直指朵思寨。
直到此时,沙利夫才终于恍然,原来官军所谓的多想一想,竟是故意设下的圈套。
然而也已经悔之晚矣。
腊月三十,汉人年节。
巽溪蛮村寨被攻破的消息,如期而至。
联军中尚未被官军袭扰的,只余下佟溪蛮和康溪蛮两族。
同日,官军曾经到过朵思寨,却秋毫无犯的传言喧嚣尘上。
是夜。
康溪蛮大头领奎仑,召集五族首领议事,似有责问佟溪蛮之意。
沙利夫惧不敢往,乃秘使其子在营中散播谣言,宣称康溪蛮欺佟溪蛮实力不济,意图吞并佟溪蛮,驱为攻城苦力。
连日来佟溪蛮饱受排挤,各寨蛮人早已心怀怨愤,得此谣言竟信以为真,由是举族连夜弃营而走。
沙利夫更派人将营中督造的攻城器械,沿路堆积焚烧,以阻挡四族追兵。
联军士气由此大衰。
广德十二年正月初一。
联军掀起攘内与安外之争,最后由康溪蛮大头领奎仑力排众议,督率联军继续攻城。
同日,巽溪再被官军攻破两座城寨。
正月初三。
联军之中谣传又起,多言沙利夫假借奉命回师追击官军为名,骗开花溪蛮多座村寨,将妇人财物劫掠一空。
是日,花溪蛮中多有私自逃奔者。
联军大乱,再无战意。
正月初五。
联军惶惶而退,因兵力仍众,城内官军未敢追击,但途中与佟溪蛮多次冲突,双方死伤难以计数。
正月初八,花溪蛮大头领齐木托,在自家山寨附近遭遇官军埋伏,山石滚木齐下,所部一千两百人折损过半。
齐木托率败兵遁入寨中,又被官军尾随击破,一时满门尽诛,花溪上游浮尸逾千,堰塞成湖。
正月十八,沙利夫率领佟溪蛮所余十七个村寨,联名向朝廷投诚。
正月底,陆续有花溪蛮村寨,向官军投诚。
二月初,孙绍宗正式上书朝廷,言称无需大军征讨,只所部千余人,汇同五溪州原有守军,便足矣荡平蛮夷。
广德十二年三月,朝廷改属孙绍宗为正四品招讨使,总揽五溪平乱一应事宜。
孙绍宗上任之后,旋即尽收佟溪蛮、花溪蛮青壮,充为官军前驱,逐步侵入大山腹地。
蛮人被迫彻底转入守势,集中兵力依仗山险负隅顽抗。
此后孙绍宗坐镇五溪城中,官军多以蛮人奸细赚开寨门,逐使蛮族内部互相猜疑,连寨自保之策不用自破。
而更多被孤立的蛮人,又不得不向官军投诚乞活。
于是至广德十二年秋,双方兵力优劣逐渐逆转。
广德十二年九九重阳。
招讨使孙绍宗会盟纳赫兰,聚得蛮人仆从军一万三千有奇,以两千官军督之,围攻五溪蛮族最后的堡垒——康城。
自九月底,苦战到十月二十六,康城乃被攻陷。
是役,双方蛮人损失逾万,五溪蛮族元气几乎丧尽。
大统领奎仑头戴王冠服毒自尽,其妻女飘没于乱军之中。
事后,孙绍宗下令焚毁康城,大火燃起两日方熄。
自此,五溪蛮乱大致荡平,只剩下少数生蛮,缩在穷山恶岭负隅顽抗。
十一月中旬,孙绍宗请旨将蛮人迁出山区,择其精锐就地整编,发往云贵边军效力。
余者皆改风易俗,禁蛮言蛮语,教以中国文字,改为汉人名姓。
又因蛮人青壮死伤过甚,没死的也多发往云贵,故族中妇人多攀附汉人为妻妾,并借此杂居而处。
至广德十三年夏,五溪境内虽不敢说大治,却基本当的起‘安定’二字。
广德十三年七月底,孙绍宗奉召卸任还京,数万百姓夹道相送,其中竟还杂了不少蛮人。
出五溪城,行六七里,收万民伞八柄,留遗爱靴九双,赤足始得成行。
此后数年间,五溪州内多有立三目生祠者,其中尤以蛮人为甚,初时只为安汉人之心,后竟渐渐忘却初衷,笃信其为神灵转世,每日尊奉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