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道真的疯了。
早前他那批老兵离京后散,开去东南混迹。当过兵有经验的狠人,在这种乱世中乃是抢手货,所以听说那百多人混入了东南各种势力中。
传言最近开始有消息传入京师种师道的手里,消息是什么别人则不知道。小种相公把这些当做军事情报来收集,别人无法染指。
不过给了郑和五十贯钱之后,郑和爆料说,种老爷子更具得来的情报,开始编写。
所谓,就是种师道从军事角度,汇总情报分析之后,把东南的各种隐患,把各种地形、各种势力等等综合汇编,想要呈交给皇帝和中枢,敲响他们的警钟,顺便有毛遂自荐的意思,想被启用,为皇帝镇守东南。
但现在如何能动东南,那已然变成一个大坑,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事不是说不办,而是时机没有成熟。
种师道是个狠人,心有国朝这点不假。但他是个军人不懂政治。而显然,东南是政治问题,绝不是军事问题那么简单。
“小高相公,我家老爷的已经上报了,是否真有您说的那么严重,他会为此被人害死?”屠夫郑和担心的抱拳道。
“他不是我,实乃国之重器,但若这个时候提交,蔡京便不会在容忍他了,他是真会落到狄青将军的田地。”高方平说着起身,“我这就去政事堂见张叔夜。”
……
一般人是去不了中枢的,但占着皇帝的宠信,加上恶名在外,还是被小高混进去了,人家当做看不见,懒得理会他。
进政务房的时候,正巧张叔夜在忙碌,书桌上放着铺天盖地的文书等待他的批阅。
只见老张大多时候面无表情,看过某些千篇一律的官版文书后,连批阅都懒得,直接扔进旁边的箩筐,等待那些文书的命运就是被封存!
只能是封存,下面政务官员进京的文书,不到年限是不能焚烧的,但也不可能事事都提交宰相和皇帝过目,这在任何朝代都不可能。所以哪些文书最终会被皇帝和宰相知道,这就看执政官的良心和能力了。张叔夜就是大宋的执政。
从这里来说,假设都是同样的知县,有些会能耐非常大,有些则是注定一辈子默默无闻。声望,几乎决定这些父母官们的命运。
就是这个原因王安石做知县的时候,能耐几乎比赵挺之这个宰相还大。最大的凭借是王安石争议太大,声望太足,所以有天然的“话语权”,但凡王安石的文书那是被重点关注,要提交皇帝的,以便第一时间让皇帝知道老王的想法,知道老王在干什么。
如此一来只要老王真有水平,就足以慢慢影响皇帝,一但皇帝认可了老王是个能臣,那么时机适合的时候,王安石想不拜相也不能。
反之如果是尸位素餐熬资历的,哪怕是个知府,事事和稀泥,没人认识,没人关注,默认了就是一个无能的存在后,哪怕这家伙偶尔有重要和想法提交中枢,却因为早就被贴上了“无能标签”,文书人家都不看,仅仅看看落款就扔在箩筐里。后世形容的“石沉大海”就是这个写照。
赵挺之的无能,某种程度上是他的中书侍郎刘逵无能,刘逵那个棒槌,甚至就不知道天下的知州县爷们,哪些人的文书要重点看,而哪些根本不用去浪费时间观看。
所以抓重点,可办可不办的事,一定不办。必须办的事马上落实,这些就是考教执政功底的地方了。在这个层面来说,张叔夜不如王安石甚至不如宗泽,但是会比刘逵强十倍。
老张没空搭理高方平,只是批阅文书,时而嘴里念念有词的咒骂:“这人就是个傻子,也能知州?以后打进黑名单,他的文书别给老夫,直接封存。”
高方平贼贼的在旁边伸着脑袋观察了下,若能找到种师道的,那就不用惊动老张,悄悄偷走,转身去警告一下老种让他别犯傻,也就可以啦。
然而文书太多,一时找不到。
高方平走近一些,伸手拨弄一下那些文书,让它们散开一些,继续观察。
“看什么,想做执政你还早,别来影响老夫,自个拿杯茶水去旁边凉快。“张叔夜哼了一声。
“嗯嗯,相爷英明神武,下官见您日夜操劳政务,都已经有三根白发了,我是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高方平已经发现了种师道的,胡说八道的时候,悄悄利用大袖口的遮掩,偷走文书在袖子里藏好。
“你来干什么,直接说?”张叔夜又扔了一份文书后,喝了一口茶。
“没事,就是来看您一眼,瞻仰一下您的猛士风格,以及那如江水一样连绵的执政风格,我要学习您的先进经验。”高方平道。
哎吆我去!
张叔夜发现有些不对,这小子这次明显是来扯犊子的,这很不像他的风格,于是摸着下巴想了想,吩咐手下道:“把这小子倒立过来抖抖看,他偷了什么东西也难说?”
于是高方平嚎叫着,被人按倒在地,倒立过来,提着脚抖了一下,突——
一份文书掉落在了地上。
老张背着手走下来,捡起文书看了看,是种师道的文书,便道:“此大魔王乃是典型,老夫倒是要瞧瞧,这中,他种师道都说了些什么?”
高方平一阵郁闷,现在阻止不了了。人名气大的坏处就在这里了,种师道要是个低调的存在,那根本不用来,他的文书会被扔箩筐里的。
看了顷刻,张叔夜越来越皱眉,许多问题说的触目惊心,更超过了张叔夜的估计。
某个时候张叔夜放下文书,拍案道:“小高。”
“下官在。”高方平低着头。
“给老夫说道说道,你想把这文书偷走是何用意?”张叔夜道。
高方平道:“明府,东南现在是一个大坑,可以坑了任何人。里面情况错综复杂,干涉的时机并不成熟。”
张叔夜冷冷道:“东南的确是大坑,但几乎承担了我大宋一半粮税任务,乃重中之重,若继续任由蔡党把持,弄的一团糟,迟早是我朝心腹大患。兴许亡国之兆就起于东南,此点上,老夫认为种师道这个流氓没说错。”
高方平道:“明府所言下官知道。但既然是蔡党的最后一块‘自留地’,目下蔡京宰执,怎容外人染指?如若提交审议,则等于把所有潜规则放在明面上,和蔡党短兵相接,那要刺刀见红。在东南形成一定意义上的‘军阀混乱’局面。下官有个理论是,一个黑帮头子管理一个地方会吸血,却勉强能维持平衡。而一但混乱,短时间拿不下蔡党则东南危矣。国朝粮税重地,就此陷入混乱之治状态,亡国的脓疮,将提前挤破!”
张叔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背着手,紧缩着眉头度步思考。
高方平说的有些道理,如若默认蔡党继续把持东南,由他们继续大幅吸血,也迟早有天会出事的,但以张叔夜的执政经验来看,十年难说是可以拖的。而这十年中,蔡党虽然会丧心病狂,百姓苦不堪言,但是蔡党搜刮的同时,也会努力维持东南不乱,继续让东南承担着国朝的战略粮税任务。
这是一个平衡,高方平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提交审议,就算现在张叔夜等人可以说服皇帝,让种师道经略江南。那么以种师道和蔡京的仇恨来说,是没有转圜的,就面临开战掀桌子。那么很大概率,蔡党得不到的东西也不给别人,直接“刺破”,东南大乱将起。
张叔夜不是不知道其中的轻重,只是说他的风格略狠,不太喜欢对明显不对的事让步。于是他始终在走来走去的迟疑。
这个时候的张叔夜,已经明显处于暴怒边缘,所以高方平也不敢惹他,乖乖的低着头,等着结果。
某个时候,张叔夜停下脚步冷冷道:“给老夫说说,如继续仍由蔡党吸血东南百姓,那又如何?”
高方平抱拳道:“脓包长这么大,不是一日形成。真正的重病决计不能下猛药。病退如抽丝,不能刺破。因为刺破的同时,将带来人体的大量感染,本已虚弱的身体,一百种并发症同时来,仙丹也难救。所以只能一丝一丝消肿,慢慢抚平脓包。”
张叔夜懂些医理,听后觉得他小子比喻的有道理,愣了楞道:“接着说。”
高方平道:“所以小子的建议已经很明显,目下的国朝经不住东南之乱,朝廷,绝不能没有东南财税。自有人类以来,老百姓总避免不了被剥削命运,东南百姓尤其苦,这在当下只能默认。顶不住也要顶。为了给国朝赢得喘息时间差,东南百姓必须再咬牙承受五至十年。等政治环境进一步改善,国朝财税有底气的时候,下官一定为东南几千万百姓,把以往的耻辱和尊严拿回来。”
“忍到什么时候?”张叔夜脸色稍缓的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