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本要按照沈溪的吩咐送苏通和郑谦前往附近的驿站,但到了营门口终究停下脚步,站在那儿好一通发呆。 .`
良久,营地沉底安静下来,他才前往中军大帐,等进去后发现沈溪依然在对着地图写写画画。
要说沈溪之前要做什么要紧事不得擅离,唐寅是不信的,因为在他印象中这是沈溪平时就在做的事情。
“沈尚书。”
唐寅未经通报便进营帐,入内后沈溪好像没留意到他,依旧在埋首钻研地图,于是他叫了一声,当作告知沈溪自己到来。
沈溪没有抬头,语气平和:“把人送去驿站了?”
唐寅道:“未曾,他二人坚持不让在下相送。。在下于营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便回来跟沈尚书通禀。”
沈溪一听抬起头来,仔细打量唐寅几眼,道:“既如此,伯虎兄不该是如此神情……难道伯虎兄有所介怀?”
唐寅脸上满是纠结:“在下想问沈尚书,为何不留他二人在军中?就算帮不上忙,对故人也不至于拒而不见吧……在下跟他们交谈时,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失望,他们本来对沈尚书寄予厚望,如此做的结果……怕是会失去他二人的信任和支持。”
沈溪摇头笑道:“留他们在军中作何?吃苦受累。疲于奔命?我这样做难道不是在帮他们?”
“沈尚书做事素来有远见,不可能无端将二人阻挡在军营外,在下实在想不明白,这才前来求教。”
唐寅态度诚恳,他知道沈溪不可能无端将苏通和郑谦赶走,但沈溪具体有什么用意他实在想不出来。
沈溪低下头继续看着手里的公文,轻描淡写道:“很多事不需要解释,不是我要赶他们走,而是本来我就没打算留他们在军中……乃是陛下力主让他俩到我麾下接受锻炼,碍于情面我没有拒绝,现在我做一些技巧性的决定以规避损失,总该没问题吧?”
唐寅没有说话。天子显然不相信沈溪的解释。
沈溪再道:“他们不过是想到我麾下混军功和资历,这话或许有些伤人,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跟当初伯虎兄你还有所不同,当初伯虎兄跟着我到草原上风餐露宿,吃尽苦头,还冒了极大的风险,而他们在军中则完全不用体会这种危险,随随便便拿走功劳,伯虎兄甘心吗?”
唐寅当然不甘心,但他不会这么想,因为苏通和郑谦都是沈溪的老朋友,沈溪将二人介绍到皇帝跟前,若说沈溪对二人没有什么冀图,他是不信的,但为何沈溪突然就变得绝情,其中必有隐情。
“别想了。”
沈溪道,“他们不在营中,并不影响他们得军功,作为主帅,我不能让他们把坏风气带到军中来,他们的舞台也不在军中,而在京城,在陛下跟前。”
唐寅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临走前问道:“不知在下还有什么能帮上沈尚书的忙?”…。
沈溪语气如开始那般平和:“准备明日行军事宜……或许明日我会在马车上休息,有不太着紧之事,由你去协调处理……我相信你。”
……
……
唐寅出了中军大帐,有些失魂落魄,苏通和郑谦的际遇对他有极大的触动。
他自言自语:“你相信我,我还不相信自己呢,这军中几时轮到我来做主了?你带兵在外,所有事都出于你的计划……我算老几?”
就在唐寅准备回帐休息时,只见张仑正在一处篝火堆边跟几名京营将领说话,张仑眼尖发现唐寅,跟身边人说了几句,便过来打招呼。
“伯虎兄这么晚还不休息?明日一早可要继续行军。”张仑笑着说道。
唐寅道:“你还不是一样?”
张仑笑道:“我今日轮值守夜。。需要到后半夜才能休息,至于伯虎兄你则不同,你乃沈大人幕僚,如果不是跟沈大人协商军务,这会儿早该休息了,以免明日精神不佳。”
唐寅苦笑一声:“难道你以为我身子骨如此不济?”
旁边一名京营校尉笑道:“唐先生到底已届不惑之年,怎如此硬撑呢?”
唐寅最不喜欢旁人拿他的年龄说事。
一个年过四十的人,一年前还一事无成,转眼便当上官,还混得风生水起,让他有种老骥伏枥的感觉,虽然那将领说的是事实。但到底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毛头小伙子,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张仑责怪道:“怎么说话呢?以为唐先生跟你们这群粗人一样?怎么能随便乱嚼舌根?赶紧守夜去!”
在张仑斥责下,那几名京营将领都离开篝火堆,唐寅目送这些人消失在夜色中,回头问道:“他们既是守夜,这么到处走没问题吗?”
张仑笑道:“如果负责的是巡防之责自是不行,连在营地周边设卡和埋伏的将士也不行,但如果是巡视营地内治安,查看是否有刺客或者细作捣乱,或者有士兵开小差,甚至有无失火等,这么闲逛倒是没什么问题。”
“哦。”
唐寅这才明白过来,点头道,“原来他们是负责打杂的?”
张仑点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沈大人营中规矩可真多。天子这些人本事不大,重要的差事轮不到他们做,也就只有打打杂了,其实我也跟他们一样在军中混日子……全军上下,除了伯虎兄外,每个人都有具体职司,实在怠慢不得。”
唐寅皱眉:“那若有旁人到军中,也必须分配差事咯?”
“应该是这样吧,伯虎兄作何有此问?”
张仑不太明白为何唐寅会对军中将士各司其职感兴趣,这不是常识吗?
唐寅当然不会说这跟他心中的困扰有关,笑了笑道:“随便问问,如果不方便就不用说了。”
张仑思考一下,这才郑重回道:“沈大人设定了许多条条框框,我们很多都是效仿边军那边的严格规定,这些天大家伙儿都在努力适应,不过若真有人到军中,要是给沈大人做事,自然可以豁免具体职司,就好像伯虎兄你一样;但如果是在军中任职,那就要出来轮值守夜,谁都没办法避免!”…。
……
……
唐寅跟张仑的交谈没持续太久,张仑毕竟有自己的差事,开小差这种事被人发现可是要记过甚至军法处置的。
这次唐寅的思路终于开阔了些,心想:“难道是沈之厚觉得让苏通和郑谦到军中来会给军中上下甚至他们自己造成困扰,这才让两人留在军营外?”
想到这个解释,唐寅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但又无法完全说服自己,以至于回到营帐后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至于沈溪这边,根本就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三更鼓敲响后,帐篷门口传来对话声,却是惠娘一身男装过来找他,也因这几天沈溪跟惠娘间因马怜之事生出少许芥蒂,到现在仍旧没解开。
对沈溪来说。。或许不太当回事,但对于惠娘和李衿来说,却关乎她们的终生幸福。
“大人。”
惠娘获准进入后,恭敬地对沈溪行礼,却没有拿出军人的礼数,更好像弱质女流一般行妾礼。
沈溪原本在儿那坐着,闻言站起来,走到惠娘跟前:“风寒露重,你出营帐作何?”
惠娘道:“大人这几日多有疏离,所以我过来看看。”
沈溪神色中稍微带着回避:“不是我故意躲着你,实在是因为这几天太忙。有时候便在案桌前睡着,你没看到我这么晚还在做事?”
沈溪跟惠娘间产生分歧,但大义思想作祟,觉得没必要太过委屈自己,便用特别的方式为自己开脱,比如说拼命工作,但其实不过是给自己不去惠娘和李衿那边找借口罢了。
惠娘当然知道沈溪的想法,问道:“大人真有那么忙吗?”
“你觉得呢?”
沈溪道,“你是聪明人,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短,难道我有什么想法,你能不知?”
惠娘低下头,好像在认错,声音没有之前那么傲慢无礼乐,道:“就当我是来给大人认错的吧。”
“不用了。”
沈溪语气略显生硬。天子“我在做事,暂时没时间招待,如果你想留下来,便在一旁坐下看看,若是你觉得累了便回去休息,今天我便在这边过夜。”
说到这里,沈溪走回案桌后边,坐下后继续旁若无人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惠娘本想过去看看,又觉得沈溪对她仍旧有一定介怀,便按沈溪所说,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耐心等待,希望沈溪能主动开口跟她说话。
但一直到四更天,沈溪都没有抬头的意思,惠娘失望了,就在她准备起身行礼告退,沈溪突然放下纸笔。
“终于做完了。”
沈溪舒展了一下懒腰,望着惠娘道,“子时都过去了,看来今晚回寝帐那边不太现实……不如你留在这边过夜,让衿儿自己休息?”
本来沈溪要挽留惠娘,却见惠娘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妾身就不多留了,告退。”
随即,惠娘聘婷施礼,退出账外,让沈溪好不懊恼。…。
……
……
弘治六年,刘大夏治理黄河,采取遏制北流、分流入淮的策略,于黄河北岸筑太行堤,自河南胙城至徐州长一千余里,阻黄河北决,迫使南行。在黄陵岗以下,疏浚贾鲁旧河,分泄部分黄水出徐州会泗河,使得黄河主流继续由涡河和颍河入淮,经洪泽湖、云梯关入黄海。
此时河南归德府和山东兖州府多以黄河为界,所以沈溪所部渡过黄河,便正式进入河南地界。
此时马中锡统率的西路军势如破竹,接连扫荡北直隶广平府、大名府内叛军残余,没费什么力气便自卫辉府进入河南境内,目前已推进至郑州以南的新郑。日前马中锡派人前来传信。。说是贼寇希望跟朝廷讲和,提出一系列接受招安的条件,透露出他们不想恋战、准备回乡务农的想法。
沈溪升帐议事时将此事告知军中上下,将领们听了都很不忿。
虽说沈溪跟朱厚照定下的策略,是以招抚为主,军事行动为辅,但对于一般将领来说,这次追随沈溪南下,当然希望在平叛战争中有所建树,如果就这么把贼寇招抚,等于说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人,贼寇穷凶极恶,早已习惯劫掠为生,现在他们迫于形势接受朝廷招安。谁知将来何时会反叛?”胡嵩跃激动地说道。
在这问题上京营跟边军的立场完全一致,在场所有将领全都出言附和。
宋书道:“大人,咱出兵以来只跟贼人打了一仗,此时贸然谈招安,只怕养虎为患。”
中军大帐内鼓噪声响成一片,所有将领都爆发了,一个个浑然不顾这是在沈溪面前,直接将心中想法和盘托出,完全未顾忌这是否是他们应该思考的问题。
沈溪一抬手,大帐内立即安静下来,但绝大多数人的内心都躁动不已,没人愿意就这么休兵。
沈溪道:“你们顾虑什么。天子本官很清楚,你们中很多人希望靠杀贼建功,本官没有阻拦你们进取,但也要看清楚形势。”
仍旧没人说话。
沈溪再道:“一切都要顾全大局,此番南下并非只是为了平中原之乱,西南之地还有土司叛乱,沿海也有倭寇作祟,本官会带你们一步步平定,后面有大把立功的机会。”
刘序苦着脸道:“沈大人,这不一样吧?杀倭寇还有土司,能跟平中原叛军相比吗?”
沈溪打量刘序,问道:“有何不同?难道消灭中原地方盗寇,你们的功劳会更大?你们是军人,要听从号令,而不是在这种关系大局的问题上自作主张!”
当在场之人发现沈溪脸色阴冷,不敢再发表见地,都知道沈溪这会儿动怒了。
连平时话很多的唐寅都站在沈溪身旁,默不做声,好像事情已盖棺定论,也就没有人出言顶撞,好像招安之策就此定下。…。
沈溪再道:“不过……贼寇提出招安,在本官看来只是缓兵之计,他们想寻找我们各路人马的破绽,找到突破口。不过他们中大多数人不过是普通百姓,罪不至死,本官不会赶尽杀绝,现在要等朝廷进一步指示……接下来两日,我们先进兵归德府城,几时再出兵,等候命令!”
“是,大人!”在场将领全都领命,虽然心中有些想法,却轮不到他们来干涉沈溪乃至皇帝的决定。
……
……
招安之事,并非沈溪主导。
叛军不敢直接投降沈溪,便找一向对叛军宽厚的马中锡,由马中锡跟朝廷谈,但显然这是欺负马中锡过于仁慈,叛军有很大可能一边假意归降。。一边转移人马,伺机跟朝廷兵马决战。
谁都不会觉得自己一定弱人一等!
叛军在中原兴风作浪,连曾领军平定中原响马有功的胡琏此番都折戟沉沙,贼寇想当然地觉得他们的人马比朝廷军队更为精锐,此时谈招安,更像是敷衍和推搪,必须要在战场上以绝对优势让贼寇胆寒,招安才具备可行性。
升帐议事结束,兵马原地驻扎。
归德府周边未有大批贼寇活动的迹象,沈溪基本没有考虑遭遇夜袭的可能,但军中准备工作非常完备。唐寅到中军大帐时,沈溪仍旧拿着地图,不过这次没有写写画画,只是在看着什么。
“沈尚书,营防已布置好,明日一早动身,中午左右便可抵达归德府城城……已提前派人去商丘县城通知地方官员,让他们做好迎接大军入城的准备。”唐寅道。
沈溪点了点头:“很好。估摸再有几天,河南巡抚胡琏便会带领兵过来跟我们汇合。”
唐寅道:“真要先休兵,等候朝廷招安的御旨下来?现在咱们到了河南境内,这里是中原叛乱的重灾区,周围有好几个县城为叛军占据,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就怕平民百姓要遭殃。”
说话间。天子唐寅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想要劝说沈溪领兵继续跟叛军交战,跟军中将校的态度无异。
沈溪笑了笑,问道:“怎么,伯虎兄也觉得自己军功太少,要靠这一战来为自己积攒功劳?”
“沈尚书莫要言笑。”
唐寅面色有些尴尬,“叛军猖獗一时,河南地方被他们践踏得不成样子,这里距离中都凤阳不远,如果咱什么都不做,驻步不前的话,朝廷恐怕会有人说三道四,影响沈尚书的清誉。”
沈溪笑着摇摇头:“不会,朝廷现在是谢于乔主事,他会压下所有对我不利的言论,因为招安之议正是他一力主张,他总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唐寅皱眉:“谢阁老跟沈尚书之间素有嫌隙,此番一定会站招安的立场?朝廷各路大军都到了河南和山东腹地,不趁机将叛军消灭的话,日后恐再难寻觅如此良机……还不如全歼敌军,来个一了百了,图个耳根清静。”…。
沈溪放下手中的地图,神色轻松,“如果朝廷决心以武力解决问题,自然会有圣旨到来,否则我们只能按照出征前制定的战略,暂时留驻商丘隔岸观火……总归几天内便会有消息传来,不需你我担心。”
说到这里,沈溪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你我该回去歇着了,明日抵达归德府城,正好可以整顿一下兵马,为接下来的战事做准备!”
……
……
京城内,有关马中锡上奏招安的奏疏到了内阁,谢迁作为首辅大学士第一时间得知此事。
内阁四位辅政大学士都在文渊阁,谢迁坐在当首的位置,梁储、杨廷和一左一右看着谢迁,等候指示。
至于靳贵,则在旁边靠窗的位置埋头处理公文,没有参与这次讨论。
“……各路人马齐聚中原,此前只爆发小规模交战。。马侍郎那一路兵马虽然号称势如破竹,但其实只是清缴零星叛军,加起来恐怕连五百人的战果都没有,叛军主力一直保持克制……”
杨廷和对中原的形势非常清楚,见到谢迁在看奏疏,便在旁做出解释。
谢迁看了很久,将奏疏合上,抬头道:“沈之厚那边没消息传来?”
杨廷和摇头:“之前他向陛下上过密折,具体内容不知,对于招安还没表态,只是听说他已率领人马进入河南,这会儿已过黄河,叛军主力已退缩至汝宁府、南阳府和汝州之地,更接近马侍郎所部。”
谢迁有些不耐烦,摆摆手道:“从一开始就准备跟叛军讲和之人,有何脸面主持招抚大计?中原贼寇数十万。马天禄对其毫无威慑力,所以他才会从一开始便主张招安吧?”
显然谢迁对马中锡打从心眼儿里瞧不起。
马中锡领兵出征,却迟迟不跟叛军交兵,期间跟叛军头目各种互动,现在连招安之事,也是叛军主动向马中锡提出来,让谢迁觉得马中锡此人不仅能力不行,还越俎代庖。
你马中锡不过是朝廷临时派去平乱的,又不是各路兵马统帅,为了突显存在居然越过沈溪这个上司,一手主导招安之事,难道朝廷是由你做主的么?
梁储见谢迁态度不善,不由道:“现在是等之厚的意思,还是跟司礼监那边打招呼?最好能直接面圣,向陛下提出平乱之策。”
“面圣……还是算了。”
谢迁底气稍显不足。天子“让司礼监的人去跟陛下提吧,陛下多半要听从沈之厚的建议,这一战老夫答应让沈之厚自由发挥,不想多加干涉!就是这平乱之事……”
谢迁似要提什么,却欲言又止。
梁储识相地没有问,杨廷和却坚持问道:“谢阁老在担心什么?”
谢迁摇头,故意跳过这话题,继续道:“老夫的意思,是在票拟上别提太过尖锐的意见,建议走一步看一步,叛军主力尚未消灭,如此便接受招安太过草率,还不如等交兵后有了结果再定。”
杨廷和无法理解:“到那时,怕是叛军不会轻易接受招安,朝廷兵马也会进一步出击,双方水火不容……总而言之,现在不谈,以后便没机会了。”
谢迁未置可否,梁储则开解道:“谢老的考虑也是综合各方面的情况,现在谈招安的确为时尚早,介夫别勉强,咱就按谢老的意思来,至于前线具体事项,之厚会有分寸的。”
“他……”
杨廷和对沈溪一直心存偏见,但现在谢迁和梁储都这么说,他作为下级,只能叹了口气,接受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