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长安向东南,此去平叛的元氏部曲不过半日便到山阳县。安营扎寨之后, 银顶的帅帐之中, 元子期立于案前提笔沉吟, 许久后终于落笔, 笔锋沉着, 力透纸背。
折冲校尉霍东青通禀入内时,但见主帅元子期见负手而立, 面前的案上是三封墨迹未干的书信。他微微一怔,却见元子期面色沉静如水道:“你即刻将这三封信送回长安, 一封交与长公主,一封交与世子,而最后一封……”
元子期顿了一顿,沉声道:“这最后一封, 送到丰乐坊交与九皇子。”霍东青心中惊奇,不过离开长安半日, 将军竟要写家书回去, 然霍家曾是元氏家臣, 如今他是将军身边最得信任的第一人,知道元子期今日交给他的事是极重要的, 暗自摩拳擦掌。
布置完送信之事, 元子期又示意他到近前, 霍东青不敢大意,上前仔细聆听,一面听一面睁大了眼睛。元子期沉声吩咐完毕, 又嘱咐道:“这三封信务必亲手交与长公主、世子与九皇子,切不可假手他人。”
霍东青郑重点头,将那三封信贴身收好,抱拳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元子期微微颔首,霍东青便一刻不停,带着手下最精锐的十六人轻装简行,即刻返回长安。而元子期则领大军皆留在山阳,明日继续向东南,由丹江口下长江,沿水路下扬州。
一夜奔驰,霍东青一行重新回到长安之时天还未亮,濛濛雾气之中,开明门外等待入城的队伍已排成长龙。待承天宫钟楼上的更鼓一响,三丈九九八十一枚金乳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霍东青一骑当先通过城楼门道。
沿朱雀大街从南向北奔驰,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带着十六位骑士回到位于长安城最北面兴道坊的靖北王府。得到通报的罗长史迎了出来,望见原本应该贴身护卫元子期的霍东青去而复返,行色匆匆的样子,不禁万分讶异道:“霍校尉,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霍东青并未多言,一面急速向内走,一面对罗长史道:“奉将军之命,末将有要事求见长公主。”
罗长史叹道:“校尉回来得不巧,今日世子陪长公主到慈圣寺为郡王求平安,现下并不在府中。”
霍东青闻言怔道:“世子也不在?”
罗长史点头道:“校尉稍待,也许傍晚他们便回来了。”
霍东青闻言不由蹙眉,他抬头望了望天,现在是上午,若到傍晚,要等整整一天,他犹自记挂着自己要回返护卫将军的职责,然将军却吩咐他必须亲手将信交与长公主和世子,如此看来只能到慈圣寺中去寻人。
想到此处,他即刻告别罗长史向府外走,只是未走出太远,却听背后有人娇声道:“霍校尉怎么回来了?”
霍东青回身,正见长平县主苏樱华带着侍女立在一处月洞门下,县主是郡王与长公主夫妇的养女,自然不能怠慢,虽焦急,他还是上前恭恭敬敬道:“将军命我送回两封信,末将这便要去慈圣寺寻长公主与世子。”
苏樱华隐约觉得这事有些不同寻常,她望着霍东青微笑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校尉将信留在府中,待长公主与世子回来后再阅,不也是一般?”
霍东青严肃道:“不可,将军特意嘱咐末将,必须亲手将信交与长公主和世子。”
此言更激起了苏樱华的好奇心,她眸色一转道:“既如此,校尉还是在府中耐心等待吧,想来长公主与世子也快回来了,若是校尉贸然去寻,反而在半途与他们错开,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说的十分在理,霍东青不由有些感激,拱手道:“多谢县主提醒。”
苏樱华闻言微微颔首,便领着侍女向外走,只是路过霍东青身边时,若不经意道:“只可惜这么一来,霍校尉便只能留在王府之中了。“
霍东青眉峰微蹙,即刻道:“县主留步,此话怎讲。”
见他着了道,苏樱华转身,正色道:“想必校尉回返长安之时,郡王继续领兵下丹江,这一来一回,校尉与郡王便差了两天的路程,今日若是等上一日,便是差了三日。校尉送完了信去追赶,待赶上了这三日的路程,恐怕郡王也早从丹江口乘船下扬州了。”
“校尉既误了船,那便只能在江边吹风,还不如留在王府之中,护卫长公主与世子。”
这也是霍东青所担心之事,若是赶不及在换水路之时追上将军,他便只能在岸边苦等了,战场刀剑无眼,身为亲卫,他怎么能允许自己那时不在将军身边,不由内心焦灼。
见他左右两难的样子,苏樱华微微一笑道:“校尉无需为难,不如将信留给我,待长公主与世子回来,由我转交便是了。”
霍东青闻言犹豫道:“这……”
苏樱华嗔道:“霍校尉信不过府中的下人,难道还信不过我么,郡王如此谨慎,无非是怕府中下人疏忽大意,再说一封信,又哪有郡王的安危重要?我也是好意,如何行事还需霍校尉自己定夺。”
霍东青即刻道:“末将不敢。”
见他神色,苏樱华知道这事已成了一半,扬起唇角,带着侍女径自向外走,果然未走出太远,便听霍东青再次道:“县主留步。”
苏樱华回身,见霍东青抬头望了望天色,犹豫片刻后终于下了决心,从怀中郑重取出两封信,双手捧在自己面前道:“请县主务必亲手将信交与长公主与世子。”
苏樱华的唇角不由扬起一丝微笑,她命身边的侍女接过那两封信,笑道:“校尉尽管放心。”
霍东青向她抱拳行礼,因还有另一件急事,他即刻离开靖北王府向着丰乐坊去。
待霍东青离去,苏樱华立即向自己住的琢玉阁走去,走入那间鲛绡满室华丽无匹的寝居,身边的邱嬷嬷迎了上来,望见她的表情,忧虑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见苏樱华轻轻摇头,邱嬷嬷才松下一口气。阿樱是她看顾着长大的,即便她嫁人,她也是要一辈子跟在身边的,所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只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前些时日听说长公主与郡王要将她嫁到湖州去,惊得她也不夜不能寐,幸好这婚事没做成,又有崔家来提亲,在这紧要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情。
苏樱华自然也是一般想法,元子期刚离京,便送信回来,肯定没有什么好事,若是元家要出事,她还先为自己打算得好。想到此处,苏樱华命侍女阖上门窗,又燃了一盏灯,将霍东青送来的那两封上的火漆拿到灯前烤得软了,揭了下来,抽出那两封字迹俊秀的家书,认真读了起来。
然而才读了一封,苏樱华便面色惨白,两封读完之后,身上冷汗簌簌而下,手也抖得厉害。
原来,竟是如此!世上竟有这样的事,这是她万万想不到的。还真是阴魂不散!且她既与她撕破了脸,若迎她回来,自己当处何处?在她即将出嫁这当口,决不能出任何事。
一旁的邱嬷嬷望着她惨白的脸,紧张道:“如何?”
苏樱华此刻反倒冷静下来了,知道这信决不能送到长公主与世子手中,想到此处,她放弃了将这信重封回去的念头,纤长的手指拈起信纸一角,将那两封家书都投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一旁的邱嬷嬷大惊道:“娘子不可,待郡王回来如何交代?”然话音刚落,纸上元子期俊秀的字迹已被火焰吞噬,来不及抢救,片刻便后只余一层黑灰。
邱嬷嬷急得直跺脚,苏樱华却冷淡道:“他有没有命回来还两说,即便回来,那时我也早嫁入崔家,难不成还要到崔家对质?”
邱嬷嬷无法,只能望着她道:“这信中究竟说的什么?”
苏樱华未答,只沉声道:“嬷嬷先退下吧,让我想一想,这事要怎么应对。”
于此同时,丰乐坊之中的博陵郡王府却刚结束一夜的忙碌,上夜侍女端着染了血的金盆从东苑走出来,面色皆带着一夜未眠的疲倦。待她们与白日当班的侍女换好了岗,朱雀才轻轻阖上门,从屋内退了出来,送尚药局奉御鲜于通出府。
昨日李容渊携阿素回来之时,两人面色都不甚好,朱雀不知出了什么事,然而未待她询问,便见李容渊玄色的常服左肩濡湿了一片,地上隐隐有血迹。
她心中一跳,赶忙上前扶着,余光扫到阿素,见她神情也不似以往,抿着唇不说话,朱雀心中疑惑非常,却只能按捺下心神,命人去宫中请那位鲜于医正来诊治。
万幸那位名医来看过,说殿下只是伤到皮肉,未动筋骨,朱雀才放下心来。只是他肩上终究深些,竟需要用线缝合。
朱雀是第一次亲眼见那名医如绣娘做活一般,十指如飞梭,用单股的蚕丝将殿下肩上皮肉一点点缝合。李容渊面上淡淡,朱雀是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旁的阿素脸色也是一片惨白。
待忙了一夜,处理好殿下身上的伤,朱雀屏退众侍女,室内顿时一片清静。鎏金缠枝莲熏炉中燃着沉水,青色的烟气漫上来,缭绕在帐幔之间,朦朦胧胧。阿素靠在榻角,望着榻上人想,他的心也如这烟气一般,叫人看不真切。
阿素怔怔望着倚在隐枕间的李容渊出了会神,但见他凤目微阖,长而卷翘的睫毛垂下来,安静地睡着时依旧带着上位者的气势,与前世并无分别,只是这些细节,以前她从未注意。
阿素心中百味陈杂,见李容渊原本丰润的嘴唇因失血而干裂,取过丝绵浸在茶盏中润了润,轻轻敷在他唇上。李容渊微微蹙眉,阿素一惊,见他眉峰又舒展下去,才微微松了口气。
见此情景。朱雀悄然告退,为免扰他安眠,阿素也欲起身,然而不过才动了一动,手腕便被牢牢按住。
朱雀一住,阿素也吃了一惊,然而怎么挣也挣不脱,李容渊依旧阖目,也并未松手,只倚在隐枕间淡淡道:“她留下。”
话音落下,朱雀会意,退出屏风,从外将两扇门扉仔细阖上,只余阿素和李容渊在室内。
第94章 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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