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河底,废墟成林。
这条宽阔大河之下,竟别有洞天。
玄郎三人才一至此,尚未有喘息之机,耳畔便响起了问天之音。
“什么人?”少女环顾四周,却始终不见出言者的身影。
反倒是玄郎回眸一瞥,竟隐约见到了一条龙形凹痕出现在废墟中,不由目光一凝,一手就按在了腰间斧柄上。
见他如此,赵普也是警惕起来,悄然掐诀,掌心盈盈电光蓄势待发。
可跟着,变故却并未从那龙形凹坑中出现,而是自他们身后响起,水流潺潺,簇拥着一口巨大的青黑葫芦出现。
“无有因,林隐赤髯何故?
是曰:木生炉烟,雾长雷电,击背而歌,真意自现。”
葫芦上仰躺着一位白发白须的道人,口中长吟,手中还捏着一片鱼鳞,指尖在上比比划划,刻写着什么。
此人一现,南海一脉的女子便松了一口气,倏尔道“道长已安然,看来小西天的插手,已让两大妖王的争夺结束。”
“当初观音禅院,黑风、灵感大王皆现身,与陈抟道长交手,没想到最后连小西天之主都来了。”赵普深吸一口气,告知了玄郎缘由。
昔日禅院旧址再现,竟惹得多方妖王级高手降临,实在出人预料。
真是热闹,能引得这么多妖王现身,不知是什么造化?赵玄郎闻言思索起来,自己在心象世界里也进入了观音禅院,不过只敲响了铜钟,没有更进一步的探索。
也许能在那里找寻到答案。
“可惜,你来得晚了,昔年蛰居于此的龙儿,已‘正本归位’。”骑坐在葫芦上的道人看了少女一眼,摇了摇头,跟着又看向了赵玄郎,语气熟稔道“不过,你来的,不早不晚。”
赤髯龙已经正本归位?玄郎闻言略有诧异,旋即又觉着有些疑惑,问道“不早不晚,又是什么意思?”
“来的早了,见的是那不甘赤龙,免不了恶斗一场,来的晚了,见的就是梦幻空花一场,唯有因果相连,方是不早不晚,可得··此物!”说着,道人手中出现了一枚粉底白身的龙鳞,上面还蒸腾着水汽,丝丝缕缕的电光跃动。
少女肩头的鹦哥见状怪叫一声“呱,是龙鳞!四渎龙神的信物?”
飞龙鳞片?!玄郎抬手一接,这鳞片便落入掌中,一股清凉温润之感油然而生,蔓延向身体的各个角落,连带着对周遭水流的感应也亲切了些,似乎能够沟通。
而此刻,赵普也终于反应过来,激动传音道“玄郎兄,这位是昔日的得道高人,与泾河龙王豪赌,掐指测算玉帝旨意的袁守诚!”
袁守诚,那是西游伊始时惊鸿一现的人物,如游世散仙一般。
原来是他··玄郎闻言了然,当初与黑风山土地交流时,其也曾提及过袁守诚,只是走的快些,已经去了灵虚子之后的山道上。
“四渎失管,接了这鳞片,便也是一桩因果,既是开山斧,便也该齐个山海之意,有此鳞片,你正可练一口蹈海棍,移山填海,监管山河。”
袁守诚看了一眼玄郎腰间的开山斧,暗道因果玄妙,便为其指了一条明路。
如今天下大乱,凡间的山川河岳果位早已逆乱失散,多是窃据者,早已失了正统,若有人能正本清源,自然是好事。
赵普看了一眼鳞片,没有贪念,反而思考起四渎失管一事来。
四渎(江、河、淮、济)均有龙神:青背龙占了江渎;赤髯龙镇守河渎(黄河);小黄龙见居淮渎;小骊龙见住济渎。这四龙都是泾河龙王所生,而泾河龙王又因与袁守诚怄气而死,不得不说因果相连。
而今鳞片到了赵玄郎手中,又是个什么意思?
不比思索的两人,少女却是独自来到了那巨大的龙形凹痕中,手中钢刀一扫,便有水流汇集成鞭,将那尘埃荡尽,旧面重现。
只见一团团巨大的枯枝杂乱堆积着,中央赫然浮现了三口古旧的炉子。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才重新出世,内里竟然还在慢悠悠的飘荡起白烟,在水下举烟霞,也煞是好看。
“博山有烟,聚云而成炉;这三口炉子,名唤博山炉,也算是赤髯龙被黑熊精坑骗买的冤枉物,不过也是上品珍玩,你三人带在身上,也有些用处。”
袁守诚见状道出来路,昔日赤髯龙睡昏了头、忘了自己腾云驾雾的功夫,就找黑熊精寻求办法,那憨货就卖了它三个炉子,声称博山炉能起云烟,又以古籍中所载:‘龙无云而不行。’一话劝说。
于是赤髯龙信以为真,将博山炉嵌在背上,以灵蕴焚之,强行起烟。一炉不足,则再添一炉。博山炉每次发烟十分耗费灵蕴,所助却十分有限,赤髯虽可借其再次腾飞,却终究难比从前,只能困顿地栖居在尺木之间。
“你们二人因我而无辜受累,这博山炉两位便一人取一口去吧。”
少女却没有私吞的意思,将其中两口炉子取出,交给了玄郎与赵普,正好均分。
赵普闻言目光一亮,真是瞌睡来了枕头,当初陈抟道长曾传他八卦阵法,其中便有借三口‘珍玩宝料’造三才之阵的路子,足以借云烟起风,演出几分风兮破地阵的威能,未尝不可试一试困杀那城隍!
“三位,在这世间,最难缠的,还是因果,一村之地尚可救之,一城之地,又该如何?
城主已死,易城陷落;若这城隍再死,便是群龙无首,一夜之间分崩离析;那对天地百姓而言,又是谁的因果?谁的恩怨?谁也逃不开害他们流离失所的怨愤。”
似是察觉到他们的心思,袁守诚提点了一句,摇了摇头。
“杀又杀不得,留有留不得,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仍旧见着他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玄郎不解,也颇感烦闷,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滚滚红尘,果然迷人五蕴,什么也都忘了,来,这葫芦拿去。”
见他如此不开窍,袁守诚哈哈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缅怀之色,自怀中一掏,便取出了个红玉身、金云纹,黑龙线的宝葫芦来,直接抛给了玄郎。
争先红葫芦!
赵玄郎定眼一看,这红玉葫芦上赫然还刻写着两行意气风发的字迹:强者为尊应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一股飞扬凌天下的意蕴透发而出,可见书写者彼时的心境。
“拘魂存精,这葫芦能收纳魂灵与精魄。”少女一眼看出了其中门道,玄郎闻言顿时反应过来道“这意思,是让我杀了城隍,收其精魄,取而代之?”
如此一来,便是除恶又保城的双全之法,还能借此探听情报,把握权势,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且他走的是持戒派修行,是挖掘体内灵蕴的苦修士,不需要吃香火供奉,自然也就给了城内百姓活路,哪怕招惹的人怀疑,也可去大牢里捞两个死囚演演戏。
“天机不可泄露,因果不讲虚言;贫道可不曾言语,已是你们种下的因,得的是什么果,也全看你们,去也,去也!”
袁守诚说话依旧是那般藏着掖着,也不停留,一个转身间便乘坐着葫芦飞天而去,消失不见。
“玄郎兄,虽然你未必有这样的心思,但我还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若咱们真个取城隍而代之,日后江山改换,风起云涌之时,恐怕也会被牵扯其中,陷入乱世逐鹿,是福是祸,难以言说啊,于百姓如何,也难说。”
见玄郎沉思,赵普出言提醒,以免日后不知不觉被卷了进去,没有准备可就遭了殃。
要知道,当今天下分崩离析,群雄四起立国,想要借人道之位飞升,成就大一统正果,再不济也是个割据一方的‘霸主’,有志此道者,基本都控制着诸多城池,对应的城隍庙、山神庙自然也在他们掌控中。
到时候红尘浊气牵连之下,谁也逃不开。
少女闻言瞥了两人一眼,他们倒是关系好,逆耳忠言也愿意当着外人说,不怕落了面子,惹出不快。
“既是咱们惹出的因,那么这果也该由我了却,天下大乱也至少是三年的事情了,届时我多半也成就了龙虎抱丹,未尝不可庇护城中百姓。”玄郎点了点头,心下已有决断,继而展颜笑道“再者言说,我可不是吃亏的性子!
那窃位伪神敢下杀手,贪图我灵蕴,那赵某就结果了他性命,山神如此,城隍亦然!”
善我者善之,恶我者恶之,罪我者杀之!
“一味怀柔无用,还须兼有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愿救百姓而执屠刀,狠戾果决而有底线,虽然还未成熟,年轻稚嫩,但仅凭这天赋与性子,未来天下已有一席之地,或许我的果位,真要应在他身上了。”
赵普闻言一笑,他此前出言就是在试探,如今心满意足,更加坚定了与玄郎同行的心思。
要知道,眼下妖魔世道是个什么风气?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礼义廉耻信全抛开,这边背信弃义,两面三刀,那边奸淫掳掠,卖友求荣,更有甚者为了荣华富贵,直接认贼作父,莫说寻个大善人,就是寻个正常人都是难得了!
越是乱世,就越需要枭雄、霸王,但龙蛇混于草莽,起于微末,谁又能看清?
“滚滚红尘一刹那,劫来无尽散天涯;在下妙音,师承南海一脉,见过两位。”
这边两人情真意切,那边女子却是望着废墟幽幽一叹,仿佛一觉醒来已经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曾经熟悉的,都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世界再不是原来的世界。
劫来劫去,都散尽天涯。
“赵玄郎,机缘得了佛门传承/赵普,师承陈抟道长一脉。”两人也简略道了来历,算是认了个朋友。
“这姑娘,恐怕不是当代人,身怀沧海桑田之意,玄郎兄需谨慎。”寒暄片刻后,赵普暗暗传音,他虽还了俗,但还是恪守戒律,戒色戒贪,对异性没有兴趣,一心寻龙求道,想要羽化登仙。
“呱了个呱的,别说空头话了,那城隍还在外虎视眈眈,咱可不能一直逃窜下去!”
正此时,那鹦哥眨巴着眼,叫嚷了起来,拉回了三人心思。
妙音与玄郎对视一眼,又别过头去,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办法,却见赵普胸有成竹般上前一步道“不急,此事我有办法。”
“则平兄有何手段?”玄郎讶异,此前虽见赵普精通雷法,却交手经验不多,似乎不是正面对决的路子,一时间也很难相信他有应付城隍的手段。
那毕竟是一地名宿,泥丸坐神的高手,实打实的有本事。
见状,赵普也不恼,想着要露一手,便笑道“玄郎兄莫要小觑我,论起武艺我不是对手,但神通法术乃至易术阵法,我可称一流,只可惜斗法布阵,既需要时间准备,又需要材料与人手,这才一直施展不全,不见威风。
且我这阵法不是凡俗,乃是陈抟道长自先天乾坤功的天惊地动五式里分化而出,每一次布阵不仅需要品相上佳的珍玩,还需要三位高手入阵,一人主攻,一人主守,一人主变换方可。”
“是我孟浪了,对不住则平兄。”玄郎自知小觑了对方,也真心道歉,旋即问道“不知需要准备多久?”
“清心寡欲,焚香沐浴,三日之后,可以成阵。”赵普早有计量,此刻胸有成竹的道出日期,如他这般的布阵手段,已经算快了,换做常人来,没个七日可不行。
而当阵成之后,只需带着三口博山炉,便能随时随地的激发出来。
“神通法术,阵法易术,耗资颇大,非大户人家,名门仙庭可修炼不起。”妙音也感慨了一声,武道难在修行,而神通法术则难在资源,香火则需要受众门徒,儒家大愿也要实践报国,各有各的难处。
说做便做,赵普便在这水底准备起来,每一日都诵念道经,以血做符,刻画在三口博山炉上,更自身上取出来三幅卦象图,都是☴形模样,正对应着“巽卦”,借用天地之风。
玄郎虽在旁修行,却不曾观摩,这毕竟是人家的看门绝学,偷窥不得,需要尊重。
他苦修金钟罩,第六关的法力遍布全身,操使起斧棍来当真是相辅相成,水土双生,搬山填海,气象大开大合,让妙音都多看了几眼,好奇他究竟是佛门哪一脉的传承?
当今世上,持戒派还能出个佛子般的人物不成?
一晃三日过去,水底变化未知,可岸上却已然风起云涌。
城隍遣大军将大河两岸扫荡了一遍,一支驻扎上游封锁,一支封锁城门守株待兔,自己则不断推演测算,终于寻觅到了此地,兵分三路,鼓弄滚滚阴风,硬生生将水面吹的左右分开,显露出下方真容来。
“天大的机缘送到面前,还能让你们给逃了不成?”
他心中暗道,法力再逼,阴风愈发雄浑,生生刮落出水下废墟来。
自那水下,开始有袅袅白烟升腾,足有三束,根香烛似的直插云霄,却反过来将城隍围在了中央。
搞什么名堂?城隍略微一怔,莫非水底下还藏着什么大个的不成?
也便在此时,呼啦一声水波散开,三口博山炉乘烟而起,迎风便涨,须臾就到了一丈大小,上面更是各立着一道人影,正冷冰冰的看来。
“好好好,寻你们多时,终于送上门来!”城隍大喜,不禁大笑,却见那大河之上,赵普羽扇纶巾,从容自信,信手一挥道“风~~~起!”
刹那间,风起云涌,天地为之变色。
苍穹之间,赫然显现出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图,下方的三口博山炉则裹挟着☴卦符号悬空急转,引动九天九地之炁,形成狂暴霸烈的龙卷旋风。
劲风越吹越是凛冽,场中气流也无休无止地一再增强,一时间激鸣急颤,狂风呼啸,天昏地暗,割肤如刀,裂石分金,风兮破地之阵降临凡尘!
谈笑间风起云涌,惊涛骇浪!
法者,御天地,通鬼神,天人合一,无往而不利也!
自信而来的城隍色变,正在急退之时,忽觉四野八方,入目所及,无不是浊气迷雾翻滚,除了迷迷茫茫的灰白雾气之外,再也看不到半点正常景物,身上沉重了百倍也不止,速度骤减。
“八卦阵法?不对,是陈抟老儿的先天乾坤功!这里有他的门人不成?”心念一动,城隍不由惊诧起来,这可就危险了。
落入此阵中,他招引天地阴气的‘能耐’便被‘隔绝’,城隍权柄也被‘隔开’,先天就弱了两筹。
“今日,杀城隍,取易城!”
而在主攻的那口博山炉上,玄郎眼中寒光四射,报仇不等夜,快意斩人头!
与此同时,开封城内,平地起白烟,旱空生惊雷,竟也蓦地冲起一条金光。
唰!
这光亮晃晃刺眼,始一出现就笼罩整个皇城,与每一寸山河土石融为了一体。
跟着便是一阵畅快的大笑声响起“成了!朕另辟蹊径,将这山河图封入龙脉地基之中,同晋国皇城合一,再合并四方,便是举国之力加于吾身!”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异象一现,顿见朝野之间一片恭贺声,只是几人面色铁青,几人惋惜,皆别有心思。
“三年之内,国运由我不由天!”
晋皇再现,意气风发,北望契丹,欲再起征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