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话音落下,三春彼此观量一眼,虽不作声却各有思量。
荣国府奴大欺主之事不新鲜。探春庶女出身,胜在明辨时务、乖顺讨巧,境况比照迎春、惜春强了许多,奈何却有个糊涂生母与不懂事的兄弟拖累;迎春同样庶出,自打生下来贾赦便不管不顾;惜春可算是嫡出了,奈何却是宁国府的,偏刻下寄居荣国府,一年也不见回宁国府一回。
三个姑娘说出去都是金闺玉质,吃穿用度自是不缺,可被奶嬷嬷、婆子哄骗、盗窃、勒索之事就不曾少过。
因是方才听平儿说起,只觉心下气愤不已。待听闻陈斯远打上门去人赃并获,先是觉着出了口恶气,旋又为其担忧不已。
那赵亦华乃是王夫人陪房出身,如今在宝玉处听差,这般不管不顾撕破脸皮,难免王夫人事后多想。
奈何迎春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惜春寄人篱下谨小慎微,探春倒是个爽利性子,偏偏因着王夫人也不好张嘴。于是三个姑娘彼此观量一番,探春只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去寻大嫂子听讲了。”
“去吧。”
凤姐儿打发走了三个小姑子,待平儿伺候着其围了大红斗篷,旋即昂着头领着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出了小院儿。过穿堂经过大花厅,再过角门上了东面夹道,不多时便到了赵亦华居所。
当先的小丫鬟丰儿叫了声‘二奶奶来了’,当下内中为之一静,王熙凤粉面含霜,顾盼生威,到得院里先是瞥了眼兀自趴伏在地上的赵亦华,又瞥了眼战战兢兢的妇人,最后方才看向转过身形来的少年郎。
但见那少年虽只十四、五年纪,身形却比她还要高上大半个头,身形挺拔,眉目俊俏,尤其一双眸子分外引人,内中好似藏星蕴月一般。
凤姐儿打量着陈斯远,陈斯远也在观量凤姐儿。便见凤姐儿外罩大红斗篷,内中是玄色底子织金凤凰纹样锦缎对襟褙子,内衬浅紫镶蓝边方口立领偏襟袄子,下着深紫镶金边缎子马面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陈斯远拱手道:“斯远见过二嫂子。”
凤姐儿笑道:“想来当面的便是远兄弟了?都说家中来了个才貌双全的哥儿,可惜一直不曾得见。今儿可算是见着了。是了,远兄弟上回送的福禄寿三星极对我心思,摆了好几日生怕污了去,这两日方才收拢在箱子里。”
陈斯远笑道:“能入二嫂子眼就好。”
凤姐儿颔首道:“旁的话往后再说,”说话间冷了脸儿看向那夫妇二人:“先处置了这等没规矩的狗奴才再说!”
那妇人骇得噗通一声跪伏在地,捣头如蒜求肯道:“二奶奶宽宥啊,当家的不过一时糊涂,瞧着那屏风稀罕,只想着搬回来多瞧两眼,过几日就送回去了……可没想着偷拿主家的东西啊!”
那赵亦华也爬起来道:“小的糊涂了,小的该死,求二奶奶饶了小的这一遭吧。”
凤姐儿瞧着那七零八落的屏风有些纳罕,一旁的陈斯远便道:“二嫂子,方才兄弟一时气愤,又不好与这奴才计较,这才将屏风砸了去。”
凤姐儿闻言赞道:“砸得好!本就是给主子用的物件儿,被这奴八辈儿的占了去,就算抬回去谁又肯再摆在房里?”
顿了顿又骂道:“野牛肏的,你也是太太身边的人,府中的规矩都忘了?没旁的话,奴大欺主,家里怕是留不得你了,拾掇了东西明儿就给我滚出去!”
赵亦华夫妇又是捣头如蒜,那妇人道:“当家的不过一时糊涂,求二奶奶念在这些年当家的勤勤恳恳,一直跟着太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宽宥一遭吧。”
陈斯远面上不动,心下玩味,这是搬出王夫人来压凤姐儿?
凤姐儿果然更恼,骂道:“什么功劳苦劳我是没瞧见,你既然拿太太说话,那咱们这就到太太跟前去,且看太太怎么发落你这狗奴才!”
赵亦华一把将妇人推倒,说道:“咱们下人跟着主子是本分,哪里好提什么功劳苦劳的?二奶奶,这回是小的犯了贪念,认打认罚别无二话。只求二奶奶莫要将小的赶出去。”
陈斯远看向赵亦华,暗忖这厮也不蠢啊,那先前所作所为就纯纯奔着自个儿这远亲好欺负了?
果然,凤姐儿听了这话怒气稍减,说道:“阖府上下都说我是个严苛的,也罢,莫说我不容情。你既这般说了,打三十板子、罚半年月例银子——”又瞥了眼七零八落的屏风:“再将这屏风赔了,此事就算了结。你可服?”
赵亦华心如刀绞!三十板子打下来,说不得就得躺个十天、半个月的,半年月例也就罢了,不过六两银子,可那屏风就要了命了,没三五百两银子下不来。他这些年鞍前马后伺候着,虽得了宝玉不少赏赐,可一时间哪里又凑的出来这般多银钱?
可事已至此,不应承明儿个就被赶出府,因是只得咬牙道:“小的别无二话。”
凤姐儿换了脸色,笑着看向陈斯远道:“远兄弟甭搭理这起子蹬鼻子上脸的小人,过会子我叫平儿选个妥帖的屏风给远兄弟送去。”
陈斯远笑道:“那敢情好。方才兄弟一时气恼,倒不是真个儿为了那屏风,只是心下气不过。二嫂子处事公道,如今这心气儿顺了,也没旁的话说。”
凤姐儿笑着颔首,又往左右吩咐道:“明儿个一早拖到我门前打足三十下,让那些刁滑媳妇、婆子都瞧瞧,免得来日说我不教而诛!”
左右轰然应下。
陈斯远这才拱手道:“如此,此间事了,兄弟就先回去了。”
凤姐儿道:“快回吧。平儿,仔细挑个好屏风给远兄弟送去。”
当下众人散去,陈斯远领着红玉、芸香沿着东侧夹道往自家小院回返。
陈斯远面上风轻云淡,不过治了个刁奴,他心下又何曾会在意?红玉面有忧思,生怕此番陈斯远恶了王夫人,那往后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唯独那小丫鬟芸香,这会子好似斗胜了的公鸡一般,昂首阔步、趾高气扬,恨不得打个鸣让阖府都知道。
转眼到得院门前,便见王善保家的匆匆出来,亏得陈斯远拉扯一般,不然这婆子就得撞他个满怀。
“诶哟……远哥儿?你可算回了,太太听闻你打了个奴才,生怕远哥儿挨了欺负,赶忙就寻了过来。”
话音落下,随即便听内中邢夫人道:“好端端的,怎么跟个奴才计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