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了?
贾母虽年事已高,可身子骨康健着呢,直到迎春嫁了人也不曾故去。如此思来,这会子死的是秦可卿?
陈斯远心下惋惜,都说那秦可卿兼钗黛之美,他虽不曾生出觊觎之心,可见一见也算偿了夙愿。奈何缘悭一面,如今这秦可卿竟已死了!
陈斯远起身吩咐道:“你往前头扫听扫听,看看是谁不好啦。”
“哎。”红玉答应一声快步而去。
这觉是没法睡了,陈斯远起身,香菱紧忙服侍着其穿戴齐整,又沏了一盏酽茶来提神。
过得一刻,红玉回转,眼见内中光影晃动,便知陈斯远已起了身。于是拍门而入,到得内中禀报道:“大爷,说是东府蓉大奶奶不好啦。这会子连老太太都惊动了,宝二爷还咳了血。”
陈斯远略略颔首,想着宝玉咳血,是因着当日在那秦可卿房中一场旖梦吧?也是因此,这世间方才有了意淫这个词儿。
东西二府虽分府而居,却实为一体。如今家中死了人,陈斯远作为远亲不好直接往内宅里闯,也不好装作不知。
当下起身,还不曾吩咐,那红玉便道:“大爷为大太太外甥,这会子合该往东跨院去问问。”
陈斯远道:“我正有此意,那香菱、芸香留在家中,你随我走一趟。”
红玉应下,那门口的小丫鬟芸香因着年岁小,这会子正哈欠连天。闻听陈斯远吩咐,倒是没生出争抢的心思来。这大半夜的,又是东府死了人,还不知要熬多久呢。与其如此,莫不如回去睡饱了再说。
当下陈斯远领着红玉便走。与后门的门子计较一番,便从后门出来,绕行私巷。
行走其间,隐隐便听得宁国府内哭声震天。
陈斯远心下纳罕,不禁放缓脚步,低声问红玉道:“那位蓉大奶奶是何等样人?”
红玉纳罕瞥了陈斯远一眼,说道:“大爷这话问的,我不过是个丫鬟,也没见过蓉大奶奶几回,又哪里知道是个何等样人?”顿了顿,又道:“倒是听下头人说起过,说蓉大奶奶对长辈恭敬有加,对平辈的和睦亲切,对下一辈的颇为慈爱。素日里会行事,心又仔细,便是对仆从老小,都是怜贫惜贱、爱老慈幼的,没人说不好。”
俄尔,又道:“就是思虑过重,听了什么事儿,往往便自个儿思虑上三五日的。”
陈斯远点点头,又问:“可知这位蓉大奶奶娘家情形?”
“倒是听过一嘴,说是秦家老爷乃是营缮郎,与府中老爷颇为熟稔。蓉大奶奶乃是秦老爷自养生堂抱养回来的。”
“养生堂?”陈斯远道:“如此说,那位蓉大奶奶乃是养女?”
“嗯。”红玉应了一声,虽面上不曾变化,可借着灯笼光亮,陈斯远隐约瞥见红玉眼中一丝鄙夷来。
若非陈斯远在此间过了不少年,他还真不知红玉因何鄙夷。这鄙夷,便落在养女二字身上了。
陈斯远前世那会子,养女与干女儿好似混为一谈,提起来也没什么高低贵贱,实则在此时乃是天壤之别。
国朝历史上有两位著名养女,一则司徒王允的养女貂蝉,一出美人计离间了董卓与吕布;二则汉元帝认王昭君为养女,转头赐给了呼韩邪单于。
说汉朝有些远,那就再说说宋代。宋时禁止人口买卖、为奴为婢,大户人家的仆役多是契约奴,主人家不得随意打杀,说白了就是拿薪水的雇工。
宋朝还不让人随意纳妾,大户人家又有需求,这该怎么办?穷则思变,干脆收养女。
所以国朝历史上,养女跟春秋、战国时的姬、家妓没什么区别。不但要满足男主人的需求,还要满足客人的需求。
是以此时养女不过两条出路,要么入了主人家眼,成了妾室;要么就成了主人家交通往来的贿赂,须得应付各路人等。
也因此,秦可卿这般出身,才让红玉都暗自鄙夷。只是让陈斯远不解的是,这个养女又如何嫁了贾蓉,成了蓉大奶奶?宁国府这般门第,怎会娶个养女做正室?
这话陈斯远不好张口,便是张口了红玉怕是也不知晓。当下主仆二人快步而行,不一刻到得黑油大门前,便见角门敞开,有仆役进进出出。
红玉上前与管事儿的言语两声,主仆二人径直入得内中,又被仆役引到了外书房等候。
过得一盏茶光景,外间传来响动,却是邢夫人随着一平头正脸、五旬开外的男子行将进来。
陈斯远料定此人便是贾赦,赶忙起身见礼:“外甥见过姨父、姨妈。”
那贾赦只是略略颔首,眉间难掩愁绪。邢夫人则上前道:“琏儿还不曾回返,老爷身边儿正好缺得用人手,远哥儿你随着老爷往东府走一遭。”
“是,姨父但有所求只管吩咐就是。”
贾赦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
陈斯远领着红玉随着贾赦便走,那邢夫人略略缀后,低声吩咐道:“有些眼力劲!”
陈斯远低声回道:“姨妈放心。”
一众人等出了黑油大门,那宁国府虽近在眼前,外间却早已预备了马车。贾赦与邢夫人进了马车,陈斯远自然进不得,还好有仆役牵了马来。
当下前头仆役挑着灯笼开道,行不多时就到了宁国府前。
骑在马上,陈斯远仔细观量,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车马径直从中门入内,停在仪门前。贾赦、邢夫人下来,当下兵分二路。邢夫人往东路院内宅去见尤氏,贾赦则领着陈斯远一路过仪门、大厅、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到得中路院正房。
那正房规制一如荣国府,乃是五间正房、三间抱厦。刻下内中人头攒动,有一老者领着几个贾家宗亲正与一壮年男子说话。
陈斯远仔细观量,便见那人面相伟岸,蓄着胡须,这会子哭得泪人儿也似,不住的捶胸顿足,显是心下大恸!
陈斯远暗忖,此人理应是贾珍了。想那焦大说过‘扒灰’之语,贾珍如今又这般如丧考妣,这话怕是要应在此人身上了。
正思量间,身前贾赦忽而快行两步,蹙眉呵斥道:“蓉哥儿媳妇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一言既出,那贾珍撇下老者只顾着哭嚎,陈斯远却被贾赦震得错愕不已……人家贾珍扒灰,秦可卿死了自然悲恸,你这隔府的长辈为何这般急切?莫非也跟蓉哥儿媳妇有一腿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