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
喜鹊喳喳乱叫,又有沙沙的洒扫声自庭院里传来。
陈斯远倏然转醒,只觉右侧半边膀子酸麻无比,转头便见那香菱猫儿也似蜷缩在自个儿怀里。一只手搭在自个儿胸口,右腿还压在自个儿小腹处。
陈斯远忍着酸麻,忽而笑了下,暗忖这丫头果然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初来乍到便这般没睡相。转念一想,又或者是果然信了自个儿是好人,这才短了拘束全无防备?
穿越一遭,前世种种只记得零星,唯独这红楼记得清清楚楚,如此想来,莫不是自己前世爱煞了这红楼中千娇百媚、最终又千红同哭万艳同悲可怜女子?
自己来这一遭,总不会照旧还是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吧?
思忖间陈斯远禁不住臂膀酸麻,略略抽动,怀中的香菱便倏然转醒。迷茫地瞧了一眼陈斯远,待瞧清楚那张脸,香菱顿时‘呀’的一声爬起来,俏脸好似蒙了红布一般,嗫嚅道:“大爷……我……我怎地睡死了过去?”
陈斯远故作蹙眉甩着臂膀道:“还是呢,半边身子让你压得不过血,这会子酸麻的紧。快别说旁的,先给我揉捏揉捏。”
香菱慌忙应下,待陈斯远坐起身形,紧忙探出一双素白小手为其揉捏。
木着的半边身子略略缓过来,陈斯远见香菱闷着头鹌鹑也是,尤其眉心那一点胭脂红似火,便瞧着外间的天色道:“什么时辰了?”
香菱回首观量一眼道:“大抵是卯时过半。过会子伺候了大爷洗漱,我须得去厨房给大爷取了早点来。”
“不急。”顿了顿,陈斯远说道:“待取了早点回来,你去寻个嬷嬷将脸上汗毛绞了去。”
“啊?”香菱顿时惊呼一声。
绞去脸上汗毛又叫开脸儿,贴身丫鬟被主子收了房才会如此作为。
她虽懵懂,却早就见识过薛蟠那厮寻了丫鬟胡天胡地,算是知了人事儿。因是香菱眨眨眼不禁暗忖,好似昨个儿只挨着睡了一宿,并不曾有什么肌肤之亲,自个儿怎么就要开脸了?
陈斯远寻思着说道:“那薛蟠是个混不吝,我料定此人必定心有不甘,说不得还会再生波折。”
原是怕自个儿又被薛大爷抢了回去啊。
香菱禁不住心下略略暗喜,抬眼瞥向陈斯远,眼见其眉目俊俏,心中又生出几分异样来。她年纪与陈斯远相差仿佛,情窦已开。之前几年在薛家,入目的是薛蟠那等腌臜货色,只存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思,全然不曾想过旁的。
而今换作随了陈斯远,单是品貌,那薛大爷便与其有着云泥之别,加之待自个儿又极好,香菱难免心下怦然。
低低应了一声,香菱随口道:“大爷可好些了?”
“过血了,偏生愈发酸麻。”
“那我再揉捏揉捏。”
香菱说罢不再言语,只是眉眼时不时偷偷瞥上陈斯远一眼。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待又瞥将过来,陈斯远便笑道:“总瞧我作甚?”
香菱嗤的一声闷头笑了起来,说道:“大爷笑起来没那般咄咄逼人了,瞧着便应了那句‘霞姿月韵’了。”
陈斯远朗声而笑。两世为人,见此情形又岂不知女儿家的心思?他探手食指轻点了下香菱眉心的胭脂,说道:“生得如何全靠爹妈,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好多了,这会子倒是真的饿了。”
香菱停手,起身落地道:“那我伺候大爷洗漱。”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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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香院。
柳燕儿伏在几上嘤嘤哭泣,左脸上赫然印着鲜红巴掌印。宝钗凑坐一旁,正低声安抚着。
堂中薛蟠赤足单一,那中衣上身敞着怀,露出巴掌大的护心毛来。此时拧眉瞪眼、睚眦欲裂!
“凭什么?”薛蟠嗡声道:“妈妈,当日为了那香菱,儿子与那姓冯的大打出手。原本前几年便要收房,偏妈妈横加阻拦,只说年岁未到。如今眼看到了年岁,到嘴边的鸭子却飞了,凭什么?”
“你——混账!”
薛蟠梗着脖子道:“那姓陈的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咱们家与贾家世代联络有亲,我不过抢了个丫鬟罢了,大不了赔他百八十两银子就是了,怎么能拿香菱抵账?我想不通!”
薛姨妈气得浑身哆嗦,指着薛蟠道:“孽障,若不是你四下惹祸,我又何必四下低头求肯?如今金陵待不住了,莫非你要闹得咱们连京师也待不住!”
薛蟠为之一噎,说道:“妈妈说的这都不挨着,哪儿跟哪儿啊?”
薛姨妈又要训斥,就听宝钗说道:“妈妈,不若我与哥哥说清楚吧。”
薛姨妈情知自个儿气忿之下与傻儿子掰扯不清,宝钗又素来聪慧,擅说道理,便干脆起身指着薛蟠道:“好生听你妹妹说话,若再犯了驴脾气,仔细你的皮!”
说罢,薛姨妈领着同喜、同贵,又让莺儿搀了柳燕儿往外头去了。内中只余下宝钗与薛蟠兄妹二人。
那薛大傻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了这不动声色却出口如刀的妹妹。眼见宝钗瞥将过来,薛蟠便不自在地胡乱拢了中衣,待莺儿送来外裳与鞋子,紧忙穿戴了这才站在当场闷声道:“妹妹要说什么?”
宝钗叹道:“哥哥且坐下说话吧。”
薛蟠不情不愿地落座,不禁又想起香菱来,说道:“香菱这二年愈发出息了,那姓陈的保不齐夜里就办了好事儿,真真儿可恨!”
此时就听宝钗轻声说道:“哥哥可知,金陵城内勋贵无算,旁的不说,单是那甄家就强过咱们薛家良多,可为何外人提及起来却只说贾史王薛四大家?”
薛蟠道:“这有什么的?咱们四家世代姻亲,又同进同退、互为奥援,因此名为四家实为一体。”
“哥哥说得不错。”
“嘿嘿……”
不待薛蟠说旁的,宝钗又道:“哥哥自小也是读过书的,可知书上有这么一句‘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隐约记得。”
“那哥哥可知内中缘由?”
薛蟠眨眨眼,说道:“这却难不住我。不说金陵,单是这京师外城,高四五丈,宽七八丈,内中屯兵无算,真要硬打,怕是几万人填进去也打不下来。”
宝钗笑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哥哥果然长进了许多。”
薛蟠憨笑道:“见识的多了,总能有些进项。妹妹怎地说起这些?”
宝钗敛去笑意,说道:“便以这京师为例,明代元,近乎儿戏般就占了去;太祖、伪清、太宗,更是三度兵不血刃拿下了京师。哥哥可知为什么?”
“这……元朝的事儿我没看过,不过前明倒是知道一二,大抵是人心散了,文武百官只想着开门归顺,全无抵抗的心气儿?”
宝钗颔首道:“哥哥一语中的。”顿了顿,目光深邃道:“咱们贾史王薛四大家,就好似这京城,城墙高筑,只要四家一心,外边厢便是再强的豺狼,想要啃下咱们四家也得崩碎满口牙。
如此,那豺狼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另行谋算,试图将四家分拆开来,如此才好逐个击破。”
薛蟠茫然道:“妹妹又混说,妈妈与姨太太是亲姊妹,王家又是舅舅做主,史家与咱们也是多有往来,哪里就不齐心了?我看是妹妹多虑了。”
宝钗叹息着瞥了薛蟠一眼,目光有些怜悯,更多的是自怜。四大家齐心协力?今上御极前或许如此,可自从今上御极,随手丢了根肉骨头,四家从此便各有心思了。
贾家老国公在世时,曾号称贾半朝,盖因宁、荣两国公战功赫赫,军中将领半数都是宁荣二公的亲兵。
待今上登基,时任部堂的王熙凤之父王子肫隐退,偏生舅舅王子腾跳将出来,接了那京营节度使的差事,四大家本道王子腾是自己人,总要回护四家一二。谁知王子腾上任不多久,便将刀子对准了京营中的贾家亲兵。
待将贾家亲兵清缴一空,王子腾又转任九省统制,名义上巡视九边,实则还是在清缴贾家亲兵。可以说王子腾那大红官袍乃是用贾家亲兵的血染红的。
舅舅如此作为,莫说是贾家,便是王熙凤之父,王家大房的王子肫也与其数度争执,如今更是闹得红了脸儿,等闲不得往来。
连王家内里都鸡飞狗跳,想那金陵四大家又如何心齐?
且当日薛蟠摊上的案子,薛蟠顶多是纵奴行凶,又不曾亲自动手,转圜一番往衙门里交个狐假虎威的奴仆也就了结了。谁知舅舅王子腾书信一封,生生砸实了案子,逼得薛家远走京城。
也是路上回过味来,薛家母女计较一番,生怕被王子腾吃了绝户,这才舍了脸面托庇贾家屋檐之下。
过往种种好似浮光掠影在眼前划过,宝钗说道:“若我真个儿多虑,那咱们家为何还要避走京师?以舅舅的能为,免了哥哥的官司,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啊?”
眼见薛蟠懵懂,宝钗叹息道:“哥哥,今时不同往日了……且京师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真个儿闹起来,就算舅舅真有心,只怕也救不得你。到时金陵的案子翻出来,只怕——”
只怕什么,宝钗没往下说。
薛蟠唬得眉头紧锁,眨眨眼,忽而拍案道:“不对啊,既如此,更不能将香菱让出去了!旁人或许只知晓个囫囵,香菱那丫头可是从头到尾都一清二楚啊。”
宝钗嗔看其一眼,说道:“金陵那案子不过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有心人早就门儿清了,哪里还用得着香菱说将出去?”她起身踱了两步,背转身形幽幽道:“哥哥只消知道,如今咱们寄居贾家,若贾家无事,哥哥过往那些混账事便算不得什么;若贾家倒了……”
说话间宝钗转过身,灼灼看向薛蟠,一字一顿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