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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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盏茶饮尽,陈斯远展眼望过去,便见那香菱兀自伫立庭院当中,身形嫽俏。

  小丫鬟芸香又来斟茶,陈斯远顺势叹息一声,抬手指了指外间的香菱道:“罢了,此事与她何干?你且去带她进来吧。”

  芸香应下,须臾便将提着包袱的香菱领着回转。闷着头的香菱又是屈身一福,低低的唤了声:“陈大爷。”

  陈斯远颔首,指了指一旁椅子,道:“你且坐下等着吧。”

  香菱道过谢,小心提着包袱落座。

  陈斯远心下有心探寻,却也知这会子不是时候,因是只是闷声饮茶。那香菱极为乖顺,鼻观口口观心,半晌方才瞥见对面雪白墙壁上的题诗,略略心下诵读,旋即目光明亮起来。

  是了,香菱可是读过书、识了字。她自小被拐,那拐子见其颜色出众,便一心当其是瘦马养了,错非几年前被冯渊、薛蟠盯上,只怕拐子还要多养一些年头,也好卖出高价。

  若真个儿养到如今,香菱只怕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

  胡乱思忖间日头西沉,忽而听得外间脚步声杂乱,旋即便有婆子上前拍门:“远……陈大爷可在?太太来瞧大爷了!”

  叫门的是王善保家的,来的自然是邢夫人。

  名为便宜外甥,陈斯远自然不敢简慢了,赶忙起身抖落衣袍迎将出去。小丫鬟芸香开了门,果然便见邢夫人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停在门前。

  那邢夫人本就是见钱眼开的货色,方才得了金累丝嵌珠镶白玉送子观音满池娇分心,自是心满意足,巴巴儿的赶忙过来奔走。如今甫一见得陈斯远,见其身形萧索、形容阴鸷,心下顿时略略动容。

  开口叹道:“哥儿委屈了。”

  陈斯远拱手道:“姨妈来了,还请堂上叙话。”

  邢夫人解释道:“先前王嬷嬷来传话,我本想立马来看哥儿,奈何老太太身边等闲离不得人。这不,方才自老太太那儿回转,我就过来了。”

  “外甥谢过姨妈。”

  说话间进得内中,邢夫人一眼瞥见不安伫立的香菱,扫量两眼顿时心下暗赞‘好品格’。又瞥见桌案上拾掇齐整的包袱,面上便是一怔。有识字的大丫鬟瞥见墙上题诗,紧忙凑过来低声耳语几句,待听罢邢夫人已然变了脸色。

  心下不由得暗忖,这远哥儿果然决绝,这是一言不合便要干脆离府啊!方才薛姨妈自然许下不少好处,邢夫人以为陈斯远好唬弄,还存了中间过一手的心思,如今想来怕是不妥。

  若远哥儿真个儿离了府,好说不好听且不说,说不得自个儿从此便要与薛家结了死仇。

  这大宅门里妇人斗法,上头有老太太镇压着,素来都是斗而不破。真真儿撕破了脸面,闹到老太太跟前大家伙面上都不好看。

  拿定心思,邢夫人率先落座,不待小丫鬟芸香奉上香茗,那邢夫人便道:“事儿我都知晓了,此番那薛家实在太过。方才姨太太来寻我道恼,说是远哥儿彻底恼了,便求我分说一二。可我又该如何分说?”

  一旁的王善保家的帮腔道:“正是,论亲论理,不拘怎么论都是合该太太帮着哥儿。哥儿不知,方才太太可是没给姨太太好脸色。也是姨太太苦苦求肯,太太念着亲戚情分,又想着不好搅扰了府中安宁,这才不情不愿来说项。”

  陈斯远蹙眉拱手道:“姨妈——”

  不待其往后说,邢夫人便打断道:“哥儿且听我说,若我说了哥儿不满意,那咱们就将此事闹到老太太跟前去。”

  陈斯远只得停下,随即听邢夫人说道:“这登门道恼自是不提,姨太太可是应承了,明儿个一早便提了那薛蟠来给哥儿赔罪;”说话间转头瞥向香菱,继续道:“薛家强占了哥儿的贴身丫鬟,自然要赔一个……我瞧着这丫头就顶好。”

  顿了顿,又道:“哥儿远来京师,自是要奔一份前程。姨妈也不瞒你,我虽是荣国府大房继室,可万事都要瞧大老爷心意,不敢违逆半点;家中管家的虽是凤姐儿,可掌家的却是弟妹……哥儿的前程,姨妈可说是有心无力。”

  王善保家的的叹息道:“哥儿不知,太太这些年过得不易。”抬眼朝着几个丫鬟使了个眼色,连邢夫人身边的两个带芸香、香菱,俱都到门外伺候。待内中只余下陈斯远、邢夫人与王善保家的,方才继续道:“太太与二房的那位名为妯娌,实则看年岁差着辈分呢。这家中的管事儿半数都出自二房陪房,我们太太平素还要看那位的脸色过活哩!”

  陈斯远颔首。面前的邢夫人保养得当,虽三十出头,瞧着却跟花信之年仿佛。王夫人比邢夫人大了十来岁,不说内情,外人瞧过去可不就差着辈分?

  邢夫人说道:“我与你母亲不是亲姊妹,胜似亲姊妹,远哥儿既来了家中,我总要为远哥儿谋一份前程。方才姨太太允诺,若此事揭过,愿将外城朱宝市廊一处三开间绸缎铺子转给远哥儿。”

  王善保家的笑道:“哥儿远来,有太太在,自然不会短了哥儿吃食、衣裳,成婚前安心在府中住着便是。可这旁的开销,太太却不好帮衬太多……哥儿也知,哥儿那三姨母如今还不曾出阁。有道是长姐如母,太太总要为三姐儿打算一二。

  那朱宝市廊便在正阳门下,便是内城的铺面也比不过。一年到头少说能赚这个数儿!”

  说话间王善保家的比出三根手指。

  一年能赚三百两,这可就不少了!此时一户五口之家,年入二十两出头便能过得有滋有味。寻常乡下有个几百亩良田的地主,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收入三百两银钱。

  邢夫人说道:“这营生方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了营生便有了银钱,回头儿再叫大老爷寻亲朋故旧走走门路,旁的不说,好歹能混个黉门秀士。”

  (注:黉hong门,意为学校,此时代指国子监。)

  旁的也就罢了,待听到此句陈斯远不由得心下一动。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自个儿一无官身、二无靠山,便是富甲一方也不过是旁人案板上的鱼肉。

  唯有读书入仕方才能自保!

  大顺开国百多年,自太宗李过鼎定中原,历四帝,到如今已然由盛转衰。刻下太上虽已退位,新帝登基十余载,奈何朝堂上满是旧辰。凡有大事必往太上跟前请示,有好事者称此为‘双日同悬’!

  而今太上老迈,延康帝逐渐收拢权势,说不得哪一日便会清洗太上党人,这等进身之机陈斯远又怎会错过?所以他才应承了柳燕儿等人,千里迢迢来这京师,冒充邢夫人的外甥,所谋的不就是这等进身之阶?

  眼见陈斯远沉吟不语,邢夫人又道:“再者说了,姨太太已然说通了燕儿,来日便将燕儿纳进门。我知远哥儿主仆情深,就算为了燕儿往后,远哥儿也不好闹得太过。”

  陈斯远纳罕道:“燕儿应承了?”

  王善保家的笑道:“事已至此,燕儿如何不应承?哥儿,燕儿如今便在外头,我叫进来让燕儿与哥儿叙话?”

  陈斯远暗忖,这柳燕儿惯会哄人,如今顺势而为也是寻常。知晓自个儿不好再拿捏,于是叹息着吐口道:“姨妈既这般说了,外甥还能如何说?一切依着姨妈的意思便是了。”

  邢夫人顿时大喜过望,笑道:“哥儿且放心,有过这一遭,若来日哪个不开眼的还敢招惹哥儿,姨妈便是舍了脸面也要给哥儿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