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秋九月,荆州,南郡,襄阳。
虽然汉家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中原大地处处都是烽火连天,白骨遍地。但是刘表刘景升的治所襄阳,却是这个时代少有的人间乐土,大批自司隶七郡、兖州、豫州,以及从靠近襄阳的“天下第一郡”南阳郡跑来避祸的士族和百姓,将这座位于汉水和岘山之间,山环水绕的县城挤得满满当当。连襄阳城外,岘山脚下那一带,现在也起了连片的庄园,住进了数十名避难而来的,曾任两千石高官的士人,让这一片地区有了个“冠盖里”的别称。
至于襄阳城内的街市,更是熙熙攘攘到了极点,这可是将雒阳、南阳的一部分繁华塞进小小的襄阳城,这襄阳的繁华有多浓缩就可想而知了。
如今襄阳的街市上,那商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时不时还能见着几个纶巾鹤氅的青年才俊,都是荆州牧刘表所开办的“三国第一高等学府”——学业堂的弟子!
不过这段时间,这片苟安于乱世的乐土之上,也出现了一片从西凉飘来的战云!
原本屯驻在弘农郡的西凉军头张济,现在正率领他手下的那一伙儿杀人不眨眼的西凉兵猛攻襄阳以北一百五十里开外的穰县,已经打了快一个月了,前线的军报如流水一样的被荆州军的快马骑传递回了襄阳城。每当马蹄的銮铃声响过,襄阳街市上的百姓就一边闪避,一边向马背上的骑士投去了充满忧虑的目光——守护荆襄一方平安的刘景升已经在穰城前线投下了重兵,连江夏太守黄祖日前都领着暗算了孙坚的黄家弓弩手从江夏郡开过来增援穰城了!
连守江夏的黄祖都出动了,这说明刘荆州已经精锐尽出,要再打不赢......荆襄乐土,恐怕就要步了司隶七郡的后尘了!
在街道之旁,一群学业堂的弟子,正将手抄在宽大的袖子里,昂着头,忧心忡忡地看着一队飞驰而过的骑士。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少年还捅了一下旁边一位英俊小生模样的同学,低声道:“阿亮,今日的骑传跑得比昨日的还急,看来前线吃紧啊!你以为如何?”
被人唤作“阿亮”的少年则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笑了笑道:“西凉贼寇多行不义,而刘荆州乃仁义之主,荆州上下一定会助刘以拒张。而江夏黄氏的上任家主黄太尉又被傕、氾、济等贼所害,黄公远若想坐稳黄氏家主之位,岂能不力战以破济贼乎?况且,朝廷不是派了周卫尉来襄阳?阿统,你猜猜,这位周卫尉是因何而来?”
被称为“阿统”的少年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听说曹孟德已经统兵上雒,还和朝中三公共录尚书事。而曹将军和刘荆州又是盟友......朝中诸公想必深恨张济!不管是为了替朝中诸公出气,还是为了和刘荆州的盟友关系,曹将军都得刺张济一刀!阿亮,我说得可对?”
“阿亮”看了自己这同窗好友一眼,笑道:“对与不对,去镇南将军府一观便知!”
“阿统”笑道:“阿亮,你乃刘镇南晚辈,当知如何出入镇南将军府乎?”
“阿亮”呵呵一笑:“且随我来!”
这两個少年士子随后相对一笑,便一前一后,往刘表的镇南将军府而去了。
可以出入刘表府衙的学子当然不一般的学生了,那位尖嘴猴腮的少年,是荆州“蔡蒯庞黄马向习”七大家族中的庞家人,名“统”,就是日后赫赫有名的凤雏庞统。而那位英俊小生,则是“本布衣,躬耕于南阳”的伏龙诸葛亮!他俩现在还没到行冠礼,加字号的年纪,所以就只能以“阿亮”、“阿统”互相称呼了。
这诸葛亮虽是个“耕南阳”的布衣,但他的叔叔诸葛玄却是刘表的心腹,他的两个姐姐,一个嫁给了庞统的族兄,庞家少主庞山民,一个嫁给了蒯家少主蒯祺,而他本人则和江夏黄氏的名士黄承彦(刘表的连襟)之女定亲......一个流寓荆州的徐州琅琊国的士族少年,可以和荆州七大顶级士族中的三家联姻,没有荆州之主刘表的支持,那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庞统称“诸葛布衣”为刘镇南的晚辈也基本属实,而诸葛亮进出刘表的官邸也跟回自己的“茅庐”差不多。
而当少年诸葛亮领着少年庞统一块儿进入镇南将军府中时,刘表正在府中大摆宴席,为昨日刚刚抵达的“大天使”周忠周卫尉接风洗尘。
荆州牧,镇南将军刘表是个大高个,身高八尺,相当于后世的一米八四!姿貌温厚壮伟,就是个长相儒雅随和的彪形大汉。他今年五十多岁,虽然上了点年纪,但依旧精神饱满,神采飞扬,一看就知道正人生得意呢!
这段时间他虽然正遭到西凉军头张济的侵攻,襄阳城内外的人心都有点慌乱,但是刘表本人却表现的胸有成竹。这会儿还当着一众来将军府作陪的名士的面,拍着胸脯向周忠保证,等击退了张济,他一定会向雒阳的天子上贡!
看到周忠面有难色,他还面带微笑地打听道:“嘉谋,天家是不是在忧心济贼在南阳郡做大后北上威胁雒阳吗?”
周忠却摇了摇头,一脸苦笑道:“景升,实不相瞒,这天家......并未忧心济贼得南阳,而是,而是......天家算到张济的死期将至!他会死在穰县,还是被荆州军所射杀!”
“什么?”刘表怔了一下,“天家真的算到张济被我军射杀了?”
周忠点点头,叹了口气:“天家说是梦见了赤帝子高皇帝,高皇帝传了他天书,所以天子学会观天卜卦之术,可以卜知未来之事。张济之死,就是天家算出来的。“
“这这......也能算出来?”刘表眉头紧皱,暗自心惊。因为他知道,张济真有可能在近期被杀!
刘表麾下的黄祖可是用弓弩击杀敌军大将的高手,之前他就在襄阳城外的岘山设伏,杀死了孙坚。
而这一次刘表和黄祖还打算故计重施,用强弩设伏,击杀喜欢突前冒进的张济......可这事儿眼下只有刘表、刘琦、蔡瑁、蒯越、黄祖、文聘等人知道,这天子怎么就算到了呢?难道真有祖宗托梦传天书?
不过这事儿可别传到张济耳中去,要不然他也许就有防备了。想到这里,刘表眉头又紧了紧,道:“梦中之事,岂可当真?”
周忠附和道:“可不是吗?梦中事岂可当真?可天子偏偏就当真了......他现在不仅相信张济死到临头,还相信袁公路明年就要僭越称帝了!”
“什么?袁公路称帝?这怎么可能?”
“对啊,袁公路四世三公,累世受汉家皇恩,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刘表还没说什么话,一群来作陪的名士就纷纷开口替袁术辩护了。倒不是这些人和袁术有多亲近,而是袁术称帝一事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没有可能。
虽然这些年以来,自称天子的反贼也出了不少,但那都是不怎么入流的贼子,袁术是什么人?四世三公的顶级名门出身,连着多少代受汉室大恩,他怎么可能干这样的事儿?董卓、李傕、郭氾都还没称帝呢,袁家人怎么可能比他们还不如?
见到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袁术称帝的“预言”给吸引了,刘表总算是松了口气儿。但是心里头还是觉得有必要得催一催黄祖了,还是得快点送张济“上路”啊!
而此时在刘表将军府大厅外,两个看热闹的少年士子则在窃窃私语。
“阿亮,你怎么看天子算到张济身死、袁公路称帝之事?”
“唔,有点意思......也未必不能算到啊!若能应验,那就更有意思了!”
“这......真能算到?”
“如何不能?张济军无粮而兴兵,只能胜不能败,败则亡矣!况且还有孙文台前车之鉴。而袁公路妄自尊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襄阳士人谁还不知?这等狂妄之人僭越称帝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天子也许还有办法可以激一激他!”
......
南阳郡,穰县县城外。
刺耳的金鸣声在暮色当中回响,宣告着西凉军的又一轮进攻的失利。
穰县城外,已经垒起了高高的土堆,哪怕战事仍然在进行,西凉军从乡间抓来的百姓民夫,仍然在将一袋袋装满了泥土的草袋,吃力的运上那些土堆。土堆上,登高的西凉弓箭手则不断将羽箭射入穰县城中。但是守城一方的箭簇火力更猛,土堆之下,到处都是百姓和西凉军卒的尸骸!
不过和穰城城墙下和城外壕沟中遍布的尸体相比,土堆这边的损失,又算不了什么了。
穰城的防御,可是大大出乎了张济、张绣叔侄的预料。
他们似乎忘记了刘表是干死孙坚,打跑袁术的狠人!也忘记了南阳曾经出产天下最强的弩机!更忘记了他们和荆州最能打的江夏黄氏有多大的仇恨!还忘记了穰城紧挨着湍水,而荆州水军的轻便战船可以走水路直抵穰城城下,西凉军根本无法阻援。
所以张济军虽然来势汹汹,也把穰城周围蹂躏得够呛,但还是久攻不克,已经陷入了困境!
现在张济粮食将尽,破城困难,也无路可退——退回弘农也没粮!而且张济原本在弘农的地盘,已经被段煨和张白骑控制,张济已经无家可归了!
而攻下穰县,抢到刘表的军粮,似乎就是张济唯一的生路!如果打不下来,那可就......
“叔父,叔父......”
正立马在一座土堆下干着急的张济,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大侄子张绣的声音。他忙回头去问:“公书,这次抢到粮了吗?”
年纪和张济差不多,都是三十来岁的张绣骑着匹西凉骏马,在几个高大魁梧的部曲亲兵保护下已经到了张绣身后,听见张济的问题,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冲着他自己和张济的亲兵挥挥手,让他们退开一些,然后才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递给了他的小叔叔张济。
“这是......”张济看到纸片就愣了愣,这个时代纸张并不普及,一般情况下人们还是习惯把字写在竹简、木牍之上。只有一种情况会把信写在纸上,那就是需要看完即毁的密信。
张济接过纸片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那是相当苍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书法大家钟繇钟元常的手笔。
钟繇在朝多年,又曾经作为曹操的代表往西凉诸将门下走动,所以和张济、张绣叔侄也很熟,两边甚至还通过几个贩马的商人保持着联络渠道。
“什么?天子梦见高皇帝,还得了什么天书,还依据天书上的办法算到我死期将至?”张济还没看完钟繇的信,就已经发怒了,“这小天子什么意思?是咒我早死吗?”
“叔父,”张绣说,“托梦卜卦之事虽未可轻信,但多加小心总是不错的。我兵已经在穰城鏖战多日,损兵折将而城不拔,粮食又尽。而刘荆州还不断派遣援兵走水路而来......不若暂且退兵屯冠军,与荆州议和以求食。”
“那不成要饭的了?”张济瞪了眼侄儿道,“若我退兵冠军县后,刘荆州不与我议和,当如奈何?我乃大将,又岂能因为天子一梦而罢兵?况且钟元常与我并无多大交情,我有大难,与他何干?何苦遣使传书以告知?此必有诈,不可轻信!公书,你为人太过老实,乱世之中是要吃亏的!”
听张济这么一说,张绣“张老实”也觉得有道理,当下就点点头道:“还是叔父英明。”
他刚说完马屁话,周围的张氏部曲亲兵忽然大喊:“将军快看,穰城之中火起!”
张济扭头一看,发现穰城城内不知道什么地方着了大火,火势还颇为迅猛,没一会儿就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了!
“这是......”张济稍一思索,就明白发生什么事儿了,“定是穰城之中的荆州兵在放火烧粮......荆州兵要跑!哈哈,我就知道荆州兵已经是强弩之末,守不下去了!”
穰城因为紧挨湍河,有水路可用,又处于南阳郡西部防线的第二线,一直是刘表军的屯粮之地。张济猛攻穰县的目的,也是为了夺取刘表军的存粮。
现在城中突然燃起那么大的火,不用说也知道,一定是荆州兵要焚粮而走了。仿佛是为了证明张济的预料,没一会儿又有飞骑来报,穰城北门外的码头上,正有大批军民拥挤着要登船而走!
这就没错了,穰城就要打下来了!
这下张济不犹豫了,现在就是博一下的时候,于是马上下令,“传我将令,擂鼓进兵!先登城者,赏百万钱,封军司马!”
发现荆州军要跑,又瞧见城内火起,还得知了“百万钱和军司马“的重赏,已经在穰城城下受够了窝囊气的西凉兵顿时士气大振,在滚雷般的鼓声中,如同潮水一样的向穰县城头涌去。
看到这场面,张济也有点上头了,不顾钟繇信中提及的“天子神算”,在自己的亲兵护卫下,打着自己的将旗就打马向前,没一会儿就靠近到了穰城城南已经被填平的壕沟附近。
可还没等他的部曲亲兵把保护他的大盾抬上来,对面的城墙垛口后面就突然探出了百余支强弩,全都对准了张济。只听一阵“绷绷绷”的轻响,百余支弩箭就离弦而出,以极快的速度射向张济!
张济连反应都来不及,就已经被射成了刺猬!虽然大部分的利箭都被张济的玄铁甲给挡住了,但还是有致命的一箭,不偏不倚正中了张济的面门!
已经被天子“判定”死期已至的张济,只是追悔莫及地惨叫了一声,就从马背上翻落下来,带着一脸“万万没想到”的表情,一命呜呼了!
而跟在他身后的张绣,则是一脸的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