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城,王员外府。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涂抹在天际,寒风萧瑟,连星星的微光都没有。
自从死了几板车子的人之后,这王员外府就变得格外阴森。
尤其在深秋的寒夜里,凉风习习,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宛若鬼哭狼嚎。
偶尔有行人路过,还能听见那幽静的庭院里,传来阵阵窃窃私语。
“老唐你笑一下,你笑一下我就喊你爸爸~”
“欸?这好像是王家小姐的私藏...我靠,好大!”
“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姬长老在强吻我...”
“......”
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亦让人无法分清是幻觉还是现实。
一时间,传言四起,以至于这整条街都没人再敢居住。
于是就变得更加死气沉沉。
“娘亲!”
萧季季托在手上的脑袋一沉,便再次惊醒过来,他茫然看了看四周,清秀的脸庞闪过一丝失落。
那个小女孩果然没有来啊...
早应该想到的。
也对,那么小的年纪,她的爹爹娘亲肯定不会放心吧。
也不知道会送我什么礼物...
嘁,蝼蚁的东西,根本不值得期待!
萧季季默默想着,嘴角又不禁翘起。
但随后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又做梦了啊...”
他双手枕在脑后,仰面看着漫天繁星。
这里的星星比离山远了许多许多,但也让萧季季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
其实他对爹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记忆里总是板着脸,似乎是个猎户,但家里却总也吃不到肉食。
他饿的很难受啊,便天天哭,于是爹爹出门打猎的次数也愈发频繁。
直到某天,他忽然发现爹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娘亲这才笑着说,爹爹被仙人接走了,从此便会在天上看着他们。
仙人啊,萧季季一直想成为仙人的,没想到居然被爹爹抢先了。
只不过不知为何,娘亲明明在笑,眼泪却流出来了。
之后他便开始了与娘亲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个时候他觉得娘亲特别厉害,比仙人还要厉害。
即便爹爹还在,他们也几乎没办法吃饱,可等爹爹走了,娘亲却像变戏法一样,每天回家都能带来许多肉食。
只是她经常都脸上带着伤,家里也总是来许多陌生的叔叔伯伯。
娘亲总说,打猎总会有危险的嘛,外面的野兽越来越厉害啦。
他太小了,什么都不懂,还拍着娘亲的肩膀,小大人似的承诺: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不会让那些野兽欺负你。
娘亲就像爹爹被仙人接走时那样,先是笑,最后抱着他一直哭。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很长时日,直到有一天,娘亲怀孕了。
娘亲问他,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当然是妹妹,弟弟肯定会和我一样,笨死了!”
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吧...
想到这里,萧季季忽然笑了一下,自己小时候果然是有点愚蠢的。
随后笑容便渐渐沉寂下来,他抬头看着半盏残月,月色很美,可是他的心却空荡荡的。
妹妹...妹妹还没出生便夭折了,伴随着母亲一起,被那只妖族一口一口的吞进了肚里。
村里的人举着火把,就在那儿默默看着。
有很多人似曾相识,好像都在他家出现过,只是此时被火光映衬着,脸色忽明忽暗,如同暮色里的恶魔。
他们说,怀了孕的女人就没用了。
他们还对娘亲说,你死了,你的儿子就能活下去。
娘亲轻轻点着头,把一串糖葫芦塞到他的手中,哭哭笑笑着,投进了妖怪的怀抱。
后来啊...那些人终究也没活下去。
连人都心似魔鬼,妖族又怎会信守承诺呢?
若不是有个老神仙路过此地,恐怕他也会变成妖怪的果腹之物。
再后来,他就跟着老神仙一起到了离山。
在那座仿佛永远看不到穹顶的大殿上,老神仙问他,若修行有成,他又该当如何呢?
他看着眼前许许多多的神仙,一边哭一边说:我想杀人。
当他说完,大殿里的神仙便不想搭理他了,甚至想赶他下山。
可救他的那位老神仙却把他领了回去,指着远处那七座星峰里最不起眼的一座山头。
“那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于是他终于还是拜入了离山,成为了离山剑宗小竹峰的真传。
随着年纪增长,他也渐渐开窍,更显露出非同一般的修行天赋。
若不是师父整天带着他们一群师兄弟游山玩水,恐怕他萧季季的大名早已响彻南晚。
但不知为何,离山里好像有奸细...
明明只有师父和诸位师兄师姐才知道他的秘密,便连宗主和其余长老都没告诉,那些天宗却率先知晓了。
有人许诺他数不尽的修行资源,有人许诺他上古秘境的修行功法。
更有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天宗,想收他为宗主关门弟子,就像缥缈峰的东灵雎一样,是整个宗门新一代的希望。
前提是要让他去霸王庙当和尚。
他当然不屑一顾,丢下一句“连星辰也为我降下,就凭你也配直视我?”,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唔,这一句真的很威风啊!
以后找机会再用一次好了...
不过...
不过离山到底有什么好的呢。
萧季季支着脑袋,尚未完全脱离稚气的脸庞闪过一丝迷茫。
也许是小竹峰盛开的蓝雪花,像极了那一年躺在娘亲怀里,抬头仰望的漫天烟花。
也许是沉默寡言的大师兄,动不动就抽他屁股,晚上却会默默帮他擦药吧。
也许是和他志同道合的二师兄,教会了许多如“震颤吧,你的性命我收下了”这些很热血的话。
也许是宁愿得罪其他长老、也要为他出口气的三师兄和四师兄,虽然他们私底下总搂搂抱抱一丝不挂。
也许是并不如何漂亮,但却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五师姐...嗯,她还不知道他偷偷喜欢着她。
也许也因为,那个邋里邋遢、丢三落四,却总会为他带回一根糖葫芦的师父啊...
萧季季好像渐渐想明白了,眼睛越来越亮,嘴角也控制不住的上扬。
离山一点都不好,一个个眼高于顶,见首不见尾的,甚至连宗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只是舍不得师父他们罢了。
至于杀人...
嘁,蝼蚁有什么好在意的。
公子夜仗剑,人间诛妖魔。
我萧季季,注定是为了覆灭妖族而生的啊!
“裁雨留虹,以此生,肃证万象,嘿~哈!”
“天雷鼓音!如风随行!天命既定!由我审判!”
“天不容我,我必逆天!我,无所不能!”
“哈哈哈...额?”
萧季季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忽然发现,月色下一个身影正踏空望来,却不知静候了多久。
这场景似曾相识,但对方却由青衣公子换成了一个女子。
一个似乎拥有恐怖修为的红衣女子。
“你就是离山真传?”
红衣女子缓缓开口,声音明明如若蚊哼,可落在萧季季耳边却如五雷轰顶般炸响,同时他体内灵力也一阵翻涌,险险没晕倒过去。
“六境修士!”
萧季季肃然起身,长剑也已握在手中。
能将灵力压缩到如此地步,并让他这五境修士也感到颤抖的,只有六境修士才能做到。
“不对!”
萧季季双眼忽然瞪大,在他的感官世界中,那红衣女子周身外竟徘徊着一个灵气力场,便连空气也被阻隔在外,力场内灵气自转,仿若另有天道法则。
天地领域...
七境修士!
这小小的无双城为何会有七境修士出现?
莫非那些天宗不讲武德,为了一个妖族秘境,便连长老也派出来了吗?
可他再来不及细想,一抹寒光便从月下倾洒,只听“轰隆”一声,王员外府的半座庭院都化作虚无。
“何方妖孽!”庭院深处传来一阵阵怒喝,显然那些青衣内堂也被惊动。
“滚。”
轻飘飘的一个字出口,庭院内忽然鸦雀无声,就好像认出了什么大恐怖一般。
萧季季则傻傻的望着身后废墟,刚才若不是反应及时,恐怕他也要被轰杀成渣。
而且这女修对灵力的掌控也极为恐怖,那一击显然控制了力度和方向,否则又何止半座庭院,整座无双城也将彻底覆灭。
“能躲开,还不错。”
红衣女修微微颔首,淡漠的眸子里隐有一丝赞许。
如同前辈看待后辈那般...让萧季季尤为不爽。
笑话!
我怎么会被你这来历不明的女人瞧不起!
他长剑高举,大喝一声:“何方丑婆娘,竟敢在小爷面前装神弄鬼!”
“丑...婆娘...”
红衣女修慢慢咀嚼着这三个字,周身灵气肉眼可见的更加浓郁了。
可随后,她便瞧见一抹再熟悉不过的剑芒。
灵力以剑为引,由地面朝夜空袭去,起初毫不起眼,可几乎就在一刹那间突然暴涨。
天地杀伐之气如潮水般肆意奔涌,虚空中不断传来阵阵气爆,接着更是一声悲鸣,那些灵力竟于瞬息消失于视野之中。
红衣女修猛然抬头。
在天上!
不知何时,她头顶那片银河早已被剑意笼罩,剑芒不再,却化作满天星光。
幽幽月光洒,星光布满天。
“杀!”
随着离山真传的一声怒喝,天上的星星便尽数朝红衣女修陨落而去。
“小竹峰,落尽星河...”
顾南汐轻声呢喃,随后毫无烟火气般轻挥素手,一道无形屏障便将漫天繁星全部阻隔在外。
可就在这时,又是一道剑芒亮起。
炽热的、滚烫的灵力宛若九天业火,在一声啼鸣中划破夜空,至纯至烈,焚尽万物。
“金乌峰,金乌万象...”
这还没完,第二道剑芒刚刚脱手,第三道剑芒便复袭来。
剑光飘飘忽忽,犹如远山红枫落叶,斑驳流霞,剑意悲凉,仿佛一剑便能杀了整个秋天。
“栖霞峰,一剑阑珊...”
第三剑出完,见仍然没有打破那女修周身屏障,白衣少年似乎笑了一下,继而全身灵力鼓动,长剑脱手而出,随即变化为三道剑影。
剑影虚虚实实,剑意却喷薄而发。
如呼啸风雪,北风卷地,只斩夜归人;
若万里鲲鹏,扶摇直上,破垂天之云;
似暮云合璧,复照青苔,待彼岸花开。
“听雪峰,倾城无雪...”
“通天峰,云烟梵海...”
“落日峰,朝暮岁月...”
顾南汐心里一剑一剑的数着,眸子却越来越亮。
灵气为基,功法为本,以功法吸纳天地灵气,以感悟天道破一个又一个的境界瓶颈,这便是修士长生的奥秘。
可同境之间修士搏命,往往斗的却是“术”。
七大天宗各有传承,也各有奥妙法术,唯独离山只修剑术,以招化术,以术悟意,以意破万法。
更因自上古时便有剑术传承,离山七座星峰也有其不同的剑意领悟。
一峰一剑,剑出离山,这才是真正的离山剑宗。
很多离山弟子穷极一生也无法领悟其星峰剑术精髓,有形而无实,有术却无意。
可眼前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竹峰真传,他不仅使出了剑术,还用出了剑意。
而且是六种剑意...
可想而知,只要这弟子没有半途夭折,未来成就会使所有同辈天骄望尘莫及。
“但既然已有六剑,恐怕第七剑也悟出来了吧...”
顾南汐眉头轻瞥,继而朝下方望去,却哪还有那白衣少年的身影。
虚空之处,有人影浮动。
继而光芒闪耀,正是萧季季踏空迎面袭来。
他手中已无长剑,可自己却化身为剑,周身天地灵气阵阵爆起,低吼声中,浩浩荡荡的剑芒耀及千里,朝那红衣女修狠狠撞去。
六种剑意皆为掩人耳目,现在才是他的最强一击,亦是离山弟子用以同归于尽的最后杀招。
缥缈峰,天地同诛!
剑指划破夜空,无声无息,落于红衣修士的面前。
“咔嚓...”
区区五境之剑,竟将这七境修士的领域屏障刺出了一道裂痕。
而那两根剑指,距离红衣修士的面门,也仅仅还剩半寸。
可就在这时,萧季季也终于灵力耗尽,脸色忽的苍白无比,继而如风筝般悠悠落了下去。
杀招尽出,却无功而返,等彻彻底底的趴在地上,他不仅没有失落,反而脸色有些疑惑。
她...为何没杀我?
如果说凡人在修士眼中等若蝼蚁,那么五境修士在七境大修眼里,恐怕连蝼蚁都不如。
萧季季想破了脑袋,用尽了手段,却也明白难伤其分毫,
无非想看看她眼里的惊讶罢了...
七境修士哎,堂堂七境修士面对我这样的五境修士居然会惊慌失措,继而含恨一击,将我打的尸骨无存...
而“萧季季”三个字也将响彻南晚。
死,也死得其所了。
可她不仅没有还手,没有惊讶,眼眸里反而尽是赞许...
赞许,又是赞许...
凭啥啊!你又不是我家宗主!
想到这里,萧季季猛然抬头:“老妖婆,伱还在等什么,快杀了我啊!”
“......”
顾南汐本只想教训这弟子一顿再赶回离山,谁让他对相公不敬。
可现在...
老...妖...婆...?
“你好像挺擅长模仿别人的剑意?”
“哈?”
萧季季傻傻的望着那红衣女修,不知她所言何意。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一只红色火鸟骤然出现在夜空之中,凤飞翱翔,四海求凰,恍惚间,天地万物都燃烧着熊熊火焰。
“玄凰九变!你是神凰谷的...欸?”
萧季季忽然一愣,此时那红衣女子身边又何止有着火凤...
一个道人低声咏叹,一位佛陀朝天怒吼,一头魔尊无情冷笑,一双羽翼随风而飘,一介书生温和而笑。
神凰谷、大衍道宗、霸王庙、天魔宗、极乐岛、太吾书院...
六大天宗,万年传承,精妙术法,尽现于此!
萧季季目瞪口呆的望着空中那一抹倩影,嘴巴张了张,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女人竟和我一样,擅长领悟各种功法的要诀精髓...
可我是离山弟子,和其余六峰弟子常来有来往,耳濡目染之下才勉强领悟其剑意。
而她呢?
六大天宗绝不可能同时收她为徒!
除非...
除非她和所有天宗弟子都交过手,而且仅凭稍纵即逝的交手机会,便把敌人的术法尽数学去!
这是何等妖孽!
恰在此时,他看见那红衣女修挥了挥手,漫天异象又尽数消失,她就静静站在空中,清冷的眸子默默注视着他。
萧季季却心中一颤,有了不好的预感。
六大天宗的功法的都有了,那离山剑宗呢?
她肯定也是会的吧...
她这最后一击,定是要使出离山绝学,让我死在最骄傲的离山剑法之中...
“可恶啊!”
萧季季仰天怒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单手微抬,无数光芒往其掌心汇聚,最后化作一束巨大光波,毁天灭地似的朝他笼罩而来。
并在瞬息间将他尽数吞没。
“呼...”
光波消失,光芒散尽,萧季季也重新趴回地上。
他全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不传来阵阵痛楚,好像被灵力狂轰乱炸过一样。
可是...他并没有死,甚至连重伤都不算。
于是他也终于明白过来:‘这女人不是为了杀我,而是...踏马的为了揍我??’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眼睛一亮,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声说道:“你这根本不是离山的功法!”
“确实不是的。”
红衣女子微微颔首,眼神却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这招叫龟派气功...”
“哈?”
萧季季愣愣的看着她,随后眼皮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昏昏沉沉,他感觉好像有人拨弄了他一下。
“年轻就是好啊,倒头就睡。”声音有点苍老,又很陌生。
接着他就感觉自己被人背了起来,对方身材并不高大,路面也并不平坦,于是他的身子也开始一颠一晃。
就在半晕半醒之间,他好像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咸腥味。
如同置身于大海之中。
于是他便彻彻底底被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