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无双城渐渐归于平寂,九龙青衣的衙门却仍灯火通明。
“沈河,这是我存了三十年的至宝,便送与你吧。”老李头杵着那仿佛永远咸湿的手指,指间夹着一颗长了毛的蓝色小药丸,笑得很鸡贼。
“你乖乖别动哦,也别瞪我,我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哦,我也有脾气的哦。”换了一身侍女服的矮壮青衣在给沈河上药,他满脸心疼之色,动作却并不温柔,把沈河胳膊扭得咔咔作响。
“我曾向天道祈祷,愿以我娘子性命换你周全,没想到你果然平安归来!”刀疤脸青衣神色激动,但绝不仅仅因为沈河平安归来。
其他青衣同僚也在对沈河摸摸脑袋拍拍脸,嘻嘻哈哈的,言行举止远比先前亲昵了许多。
他们都记得沈河义无反顾拦在妖女面前的背影,而且谁也都明白,若无赤衣罗刹最后现身相助,他们此时就该琢磨把沈河埋哪儿了。
这已不是同袍之情,而是生死之交。
所以从今往后,无论对这小子多好都不过分。
嗯,请客汇贤雅叙除外。
“诸位哥哥客气,哈哈哈...”
沈河一边第八十八次婉拒了刀疤脸青衣的卖妻契,一边很心虚的笑。
不仅是因为之前的人前显圣,还有他体内那枚安然蛰伏的妖丹。
九龙青衣存在的目的便是除妖,如今自己“不人不妖”,在衙门里谈笑风生的危险,丝毫不亚于一口一个爹娘的王家小姐...
“不过倒是确定了,修士是真的无法感知妖气的...”
心中念头闪过,沈河下意识朝不远处望去。
内堂修士们此时也齐聚于此,正小声议论着王员外府中的事情,偶尔也会瞥一眼过来,待看到沈河之后,目光里总夹杂着欣赏、质疑以及一丝丝耐人寻味。
唯独张长老始终淡定,看都没看沈河一眼——他是个瞎子。
众长老已听闻了沈河在王员外府的经历,虽然是删减版的,但他们也未有怀疑,只是觉得那个王家小姐真是秀逗了,吃便吃,上便上,说那么多故事作甚...
不过也多亏了这些故事,众人终于确定了“无丹之妖”的存在,也对王员外家有秘境之事皆为动容。
或许在一群外堂青衣面前不便多说,他们一直在聊着“赤衣罗刹”。
独臂唐长老板着脸,轻声哼道:“如此看来,那一剑之威必然来自赤衣罗刹了...总见她赤手空拳,没想到她的剑意也如此恐怖。”
“是啊...”
众人默默点头,不由回忆起那天地间残存的剑意,眼底也闪过一丝骇然。
凡人练剑招,修士悟剑意。
在踏入修行之后,修士便不再拘泥于招式奥妙,而是以契合自身的兵器去引起天道共鸣。
但若感悟不深、兵器又与功法相悖,在遇到强敌时甚至会出现兵器噬主的情形。
就好比两个剑修同时大喝一声“剑来!”,若剑真的来了,肯定是听更强的那一方支配——哪怕它前一刻还在原主人怀里卿卿我我...
这也造成了,修行界用剑者茫茫之多,可真正以剑闯出赫赫威名的,也只有离山了。
剑出离山的那个离山。
“莫非赤衣罗刹来自离山?”某位瞎了眼的二臂长老提出猜想。
唐长老这次没嘲讽他,只是默默思忖片刻,又缓缓摇头:“离山女修虽多,可七境以上者,除了北月仙尊也只有听雪峰的云首座了,云首座啊...呵,那样的女子又怎会沾染俗世?”
张长老眉头一挑:“你这老货对离山倒是有些上心...”
“那是自然,老唐自年少时便向往离山,后来大器晚成,离山听雪峰的云首座也终于对他抛来榄枝,可没想到...”
一道声音飘飘忽忽地传入众人脑海,如同梦呓一般。
众人知道这是姬长老在睡梦中的传神入密,丝毫不觉惊讶,反而好奇道:“没想到啥?”
“没想到他太过兴奋,当场大笑三声,境界又退了回去...”
“......”
饶是众人身经百战,此时也险险没憋住笑意。
唯唐长老愤然起身,大怒道:“老姬儿你又偷看老子做梦!”
角落里的姬长老砸吧砸吧嘴,似乎睡得更香了。
此时又有人犹豫道:“可是按那沈河的说法,那一剑是来自他娘子给的剑符...”
唐长老嘴角一撇:“鬼的剑符,恐怕剑符脱手之时,也恰逢赤衣罗刹出剑而已...若真有如此厉害的剑符,呵,他娘子莫非是北月仙尊不成?”
众长老点头:“说的也是...”
张长老则捏着下巴思索道:“不过当时那赤衣罗刹匆匆忙忙赶回城里,恐怕便是为了救人吧。”
唐长老继续抬杠:“救谁?沈河?堂堂七境修士救一個凡人书生作甚?依我看来,她必是回去报仇的。”
“报啥仇?”
“你们莫要忘了,先前杨长老传了她几句金光咒的要诀,赤衣罗刹必是感其恩德,遂回城除妖,为杨长老报仇雪恨!”
“有道理!想不到这女子竟如此义薄云天...”
“嗯,哪像我们那没用的城主,就会哭哭唧唧。”
“哎...杨长老就这样身陨道消,我也想哭了...”
“哎...”
想到早上才和自己等人道别的杨长老,如今却尸首分离再也不见,众长老脸色均是一黯,再没有说笑的心思。
但很快他们又重振精神,神色亦无比坚定。
走上这长生之路,踏入了诛妖之途,纵有千险万难,便也再无法回头了。
与其在此堕泪唏嘘,不如勉励修行,待将来杀向那无涯海的另一头,让已逝道友看看彼岸那头的花,这便足矣。
“呜...”
角落里仍轻轻传来呜咽之声,众人好奇望去,却是熟睡中的姬长老,那皱纹密布的老脸上,两行清泪默默流淌。
唐长老顿时疑惑道:“往日嘲讽杨长老莽夫的是你,和他斗气最多的也是你,这会儿怎的如此伤心?”
“......”
姬长老抽泣声渐止,也没再传神入密,但一张老脸却不知为何爬上一朵红云。
“???”
众长老面色古怪的对视一眼,同时悄默默的离姬长老更远了一些。
......
趁着诸位长老在商讨要事,沈河婉拒了众同僚汇贤雅叙的邀请,默默踏着月色,走上了那条最熟悉不过的小路。
直到一座小屋映入眼帘,他也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可笑容转瞬即逝,继而踌躇地徘徊在门口,始终没有勇气推门而入。
即便大难不死,可那汹涌肆虐的妖气,那蛰伏于体内的妖丹,已然成为沈河心中的一根刺。
他无法对任何人倾诉,包括顾南汐。
纵然知道她不会害怕,不会嫌弃,亦不会远离。
可这样的苦恼,让他独自一人承受便好了。
而且他依然很担心。
担心修士们知道真相,继而牵连到娘子。
更担心那枚妖丹彻底失控,自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娘子会吓一大跳的吧...”
“相公?”
屋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迎着漫天星光,顾南汐仰着头,静静看着她的男人。
他眼里的惊慌、后怕、苦恼都被她看见了;
她眼里的担忧、安慰、思念也都被他瞧见了。
于是千言万语在此时变成了一个紧紧的拥抱。
以及一句轻声呢喃。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