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青衣的衙门设立在无双城中枢,在左右繁华的集市里显得并不显眼。
摇摇欲坠的牌匾,尽显萧条的庭院,大门口没了耳朵和断了尾巴的石狮子立在左右,给人一种张牙舞爪却又奶凶奶凶的错觉。
很难想象,这样一所平平无奇的宅子,内里竟有更多平平无奇的汉子。
等沈河身挂佩刀,一袭青衣长袍缓缓踱步到衙门外时,甚至可以听见里面“四个六”、“三个五”,以及“不要不要”、“叫破喉咙都没人理你”这样的吆喝声。
他在门口伫立许久,最后无奈苦着脸走了进去。
九龙青衣虽有内堂、外堂的区别,但两者却并没有前院和后院之分。
进门左手便是通往内堂的走廊,四周静谧,黑漆漆的看不清尽头,但幽森的寒气却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打着寒颤。
沈河瞥了一眼就没多瞧,转而朝右手边走去,推开一道破破烂烂的小木门,外堂光景便映入眼帘。
人数不多,只有十来个左右,但显然个个身怀绝技。
两個大汉并肩站在墙角,在一片摇声呐喊中拼比谁尿的最远,最后由一名鞋面尽湿的汉子获得了胜利;
另一边,一个矮子正在桌上扮戏,只是那身着女装、喊着“不要不要”的样子,竟全是真情流露,毫无表演痕迹。
最后一撮子人看起来最为正常了——他们正在比猜骰子比大小。
有位脸上有刀疤的青衣赌性上来了,大喝一声“今天便是我家那婆娘死了,也要押大!”,最后输的倾家荡产,高高兴兴地走出了人群。
沈河早已见怪不怪,镇定自若地来到自己书案,掸去上面灰尘,单手托腮,笑呵呵地看着众人表演。
“沈河来了!”
不知是谁眼尖喊了一声,接着整个衙门都此起彼伏的响起一阵咳嗽,几乎眨眼的功夫,众人便回到自己位上,一脸淡然,好像无事发生。
沈河尴尬的笑了笑,随意翻开一册案卷,假装自己正在忙碌。
他知道这些同僚并不是怕自己,而是自己被他们孤立了。
或许因为当初加入九龙青衣太过顺利,这些同僚便以为沈河有什么背景,开始时还搞了个热热烈烈的欢迎仪式,但没过多久,青衣高手们就发现这小子一穷二白,乃最寻常不过的平头百姓。
若仅仅如此,他们倒也不会歧视,只期待着这位新同僚能带他们去潇洒潇洒,一起扛了枪,日后自然就熟络了。
可那个时候沈河身上实在没有多余银钱,每天如何与娘子果腹都成了难题,又怎么会浪费在请客“团聚”上面?
再加上这些青衣高手的“团聚活动”要么去青楼,要么去勾栏,沈河家里有个天仙似的娘子,哪会看得上那些庸脂俗粉…三观不合,一来二去别人就不带他玩了。
“他们不带你玩,你就主动找他们玩嘛。”
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沈河回头便看见一张皱皱巴巴的瘦长老脸。
来人四十岁上下,鬓角斑白,眼袋已经快要垂到鼻尖,满是污渍的青袍松松垮垮地落在身上,站在那儿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要找人来碰个瓷。
“李头儿。”沈河连忙抱拳行礼。
来人姓李,是这儿的老青衣了,由于资历最深,据说又与城主关系匪浅,于是大家都称呼他为“老李头”。
也有人会喊他“空穴来风李无敌”这样的江湖名号,却不知是何因由。
老李头为人仗义,性格活络,即使其他同僚对沈河不理不睬,他也总会过来照拂一二,不至于让沈河太过尴尬。
数月相处下来,这个世界除了娘子,恐怕也就眼前的干瘦青衣和沈河最为亲近了。
“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老李头手指拨弄着案台上的笔洗,随意开口道。
“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沈河悠然一叹。
“不,你来的正是时候。”
老李头朝那些同僚瞥了一眼,笑道:“散值后你请大家去青楼喝个酒,明日他们见你比见到亲爹还亲。”
说完又眨了眨眼:“我掏钱。”
“唔…”
沈河内心疯狂挣扎。
他知道对方也不富裕,一顿花酒喝下来,恐怕半年的俸禄都不够挥霍。
能有如此好意,那真是两辈子都不曾遇过的大善人了。
可是去青楼啊…
这样太对不起娘子了吧…
一想到那夕阳下苦苦等不到自己夫君归家的柔弱身影,沈河便瞬间冷静下来。
“我还是不…”
“罢了罢了。”
没等沈河开口拒绝,老李头便笑呵呵地摆了摆手,眼袋也一晃一晃的:“逗你玩的,老子哪有这么多闲钱。”
沈河心里仍过意不去,提议道:“不如这样,李头儿你选家酒楼,今晚我来做东?”
老李头上下打量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呵呵冷笑。
“好吧,我也没钱…”
“我就知道。”
老李头也不在意,接着从怀里抽出一捆卷宗扔到沈河面前:“知道你喜欢看这些玩意儿,都是最新的案卷。”
“多谢李头儿。”
“客气个屁,忙去了。”
老李头摆着手,颤颤巍巍地走了。
值得注意的是,他走路时也不忘扶着腰子,姿势看上去甚是怪异。
如果观察的再细致一些,便能发现这里所有的青衣同僚,都在捂着腰子,面色且都枯瘦苍白…显然隔三岔五便遭逢一番恶战。
不知不觉中,整个衙门变得安安静静,有人呼呼大睡,有人奋笔疾书,有人愁眉紧锁,有人呆如木鸡。
虽然大家三观不同,但沈河其实很喜欢这里。
这种自由散漫的摸鱼氛围让他感到久违的轻松。
绝对不是因为可以在这里肆无忌惮的捂着自己腰子。
……
九龙青衣的外堂很似前世古代衙门,除了收录各方妖祸情报,本地百姓的大小琐事也会一一记录在案。
王麻子和陈瘸子当街斗殴、赵家寡妇莫名丢了几件亵衣、疑似有青衣高手偷窥别人洗澡…等等等等。
除此之外,卷宗里还记录了九龙青衣与妖族战斗的过往,一般都由亲历且幸存下来的青衣撰写,虽言辞寥寥,但字里行间却满满书写着悲壮。
沈河没有这些经历,甚至连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他对那些青衣前辈们心怀敬佩。
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故事,在任何时空都足以写进岁月史诗。
不过今天的案卷异常简短,只有寥寥数字——“离山宗主疑似现世”。
离山宗主?
沈河思索片刻,从堆得像山一样的卷宗里挑挑拣拣,最后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信息——“离山宗主破境失败,疑似陨落。”
这则卷宗来自大半年前,与今天的恰好前后呼应。
经过这几个月在九龙青衣的知识恶补,沈河已对修行界有了一个略微模糊的概念。
天下修行宗门多如牛毛,但有名有姓,称得上“天宗”的,也唯有七个门派而已。
“道起于剑,剑出离山”——说的便是七大天宗之一的离山剑宗。
相传在上古时期,离山剑宗就已是世间赫赫有名的修行宗门。离山九位开山老祖各怀绝世修为,动辄破碎虚空,一念就地成仙;而在九位老祖之后,又有一位离山小师叔横空出世。杀妖止戈,灭仙屠晚,真君佑世,骄阳似火。
当时的离山天宗如日中天,只要是踏入修行之辈,无论你是妖鬼神魔,还是仙佛转世,见到离山高人也少不了磕头作揖,再恭恭敬敬道一声“老祖”。
岁月流转,沧海桑田,数万年之后,那些传说中不死不灭的前辈不知去了何方逍遥,而整个苍澜大陆的灵气也逐渐衰落,天外再无世界,人间再无真仙。
离山剑宗仍是天宗,却不再是天宗之首,上古传承断了七七八八,后继之辈的修行也无以为继。即使万年宗门的底蕴还在,但也渐渐沦为凡品。
就在“剑出离山”四字即将成为笑谈时,某天清晨,一名幼童叩响了离山的山门。
一日之后,离山上空飘来一片巨大怪云,炽烈明亮,眩光闪烁,这意味着有弟子在踏入修行时得到了天道认可,因而出现的“仙天冠盖”。
此种异象虽然难得,但在各大天宗里却并不少见,可无论那些天之骄子如何妖孽,其“仙天冠盖”也不过区区数里,再瞧离山,那漫天蔽日的祥云竟有数千里之遥!
十年后,各大天宗聚首神凰谷,原本只是一场真传弟子间平平无奇的试炼比斗,却成了某位离山弟子超群绝伦的独秀。
她只凭一人一剑,便挑翻了其余六大天宗的所有真传,若不是年纪尚小无法参与长老们的比试,恐怕一干天宗高层就要颜面扫地。
七年前,那名闭关修行多年的离山真传终于出山。她一路北上,斩邪佛、灭天魔,横渡无涯海,独身闯妖国,诛杀“无涯七圣”之一的吞月大圣,并以其精血炼制神剑,剑名“北月”。
剑舞起,明月升,世人也因此称呼她为“北月仙尊”。
三年前,离山老宗主陨落,新宗主即位,整个修行界也迎来了最年轻也最霸道的女宗主。其余天宗本有微词,但在“北月仙尊”仅凭七境修为、一剑斩落了八境巅峰的“六欲天魔”之后,便都换了一副态度,甚至预言其为“可彻底平复妖族祸乱”的天命之人。
至此以后,离山剑宗一改颓然,宗门上下万剑齐心,假以时日必将再复往日荣光。
只可惜,或许出于对妖族的防范,除了离山剑宗与其余天宗高层之外,见过“北月仙尊”身姿相貌、知晓其真实姓名为何的,几乎都是死人…因此就连号称掌握仙凡所有情报的九龙青衣,都无法得知“北月仙尊”的更多消息。
但所有修行之人都明白,这位“北月仙尊”恐将是数千年来能突破凡胎桎梏、探寻飞升真相的唯一希望。
然而半年前,一则消息又彻底震惊了世人——“北月仙尊”破第九天人境失败,其身影也彻底消散在天道雷劫之中。
有人说,那名离山宗主根基不稳,在破境时无法以肉身硬抗雷劫,道心彻底破碎。
也有人说,“北月仙尊”修的是太上无情道,此功法虽极为霸道,但也导致离山宗主在最后遭遇了心魔入侵。
还有人说,离山宗主破境本将成功,在身心俱疲之际却遭遇同门暗算,因此功亏一篑。
众说纷纭,各占其理。
而如今,传说中的“北月仙尊”又疑似现世,虽不知其真假,但修行界想必又会陷入一股新的漩涡之中。
“妖族也要有动作了啊…”
沈河轻轻一叹,顺便给茶水里又添了几颗枸杞。
在这乱世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人族修行界内乱不平,另有妖族虎视眈眈,最后可怜的便只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
“算了,想这么多作甚。”
沈河将卷宗归纳收好,最后哂然一笑。
多赚些银两,少管点闲事,人族也好,妖族也罢,他只想和娘子安安稳稳渡过余生。
至于北月仙尊…
关我屁事。
反正又不是我家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