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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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由光故生暗,光为昼,暗为夜…”

  “一晨一晚,照人间悲欢。”

  沈河轻声念完故事最后一段,目光不由瞥向对面,却发现听故事的人儿轻蹙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沈河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好玩么?那下次和你说小王子好了。”

  女子摇头,又迟疑道:“只是觉得和相公上次说的故事不太一样呢。”

  “上次?”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后羿射日…”

  女子板起指头默默数着,忽的反应过来,嗔道:“相公都忘了自己说过的故事么?”

  “唔…”

  沈河一滞,认真回忆半响,最后无奈叹道:“都是我信口胡诌的,再说了,哪有人听故事像你这么较真啊…”

  “可能因为相公的故事都隐藏着大道理吧。”

  “有吗…?”

  “相公先前说的盘古开天和女娲造人,都像极了我们人族的起源传说,但又好像多了一些天人合一与自然轮回的观念。而且无论盘古还是女娲,虽为高高在上不可染指的修行者,但他们又心怀悲悯,所做一切都为了凡间。”

  “是嘛…?”

  “而相公今晚故事里的修行者,他们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让子民去信仰、去崇拜。在他们看来,凡间百姓犹如蝼蚁,也皆是罪民…”

  “嗯…”

  沈河挠了挠脑袋,以防有新的脑子长出来,直到身旁女子再次陷入沉思,他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不由笑了起来。

  屋外的秋风将枯叶吹得沙沙作响,屋里的烛火忽明忽暗,似乎也随着女子的心情不断摇曳。

  沈河轻轻拨开女子肩头散落的青丝,侧着头,静静打量着她。

  螓首蛾眉,领如蝤蛴,一袭白衣清冷如月。

  无论看多少次,这都是一副明媚到足以让春山失色的容颜。

  无论想多少次,沈河也如同身处梦幻之中。

  因为她正是他的娘子,亦是他往后余生的羁绊。

  顾南汐。

  ……

  ……

  沈河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现场调解,没想到才敲开门,一把明晃晃的尖长厨刀就捅了过来。

  沈河只来得及下意识挡在同事面前,尚未感觉到疼痛,眼前的世界便失去了所有颜色。

  等再次醒来时,他已身处异世。

  经常穿越的人应该都知道,无论何种形式,无论身在何方,至少会有金手指或者系统其中一样。

  可是沈河比较倒霉。

  他睁开眼就一身伤的躺在地上,四肢没有知觉,头疼几乎欲裂,别说系统,就连吸一口气都好悬没又穿越回去。

  沈河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记忆,他只知道自己前世肯定是死透了,但一时间也无法分辨到底是魂穿还是身穿。

  他只能一点点的挪动脑袋,试图弄明白自己身在何方。

  抬头是破了一道大口的屋顶,几缕茅草很孤单的垂落着,透过这个窟窿,沈河能看见那片远比前世更浩瀚的星辰,也承受着比前世更冷冽的刺骨寒风。

  低头是比他那贫瘠想象力更贫瘠的房间,破破的桌子,烂烂的凳子,零零碎碎的罐子碟子,在某个角落似乎还有被雷劈过的痕迹。

  侧头是…

  沈河吓了一跳。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旁竟躺着一个女子。

  一個伤的好像比他还重的女子。

  一个美得不太像凡人的女子。

  在气氛不算融洽的破茅屋里,女子犹豫着开口了。

  女子说,她本是一个富家千金,家中忽逢妖祸无一幸免,而她自己则被妖族抓走,却不知因何缘由又被扔落至此。

  女子还说,她根本不懂修行,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弱女子。

  女子又说,她叫顾南汐。

  说完之后,女子清澈且清冷的眼眸静静凝视着沈河,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沈河莫名其妙,只能用清澈且愚蠢的眼神回望着女子,并示以礼貌的微笑。

  女子也微微一笑,仿佛松了一口气。

  她最后又解释道,她从空中掉下来的时候,沈河就已经身受重伤躺在这里了,因此不知此为何地,沈河又为何人。

  沈河一直默默听着,妖族也好,修行也罢,他权当自己遇到了什么沙雕整人节目。

  但当女子说完最后一句,沈河抬头看了看屋顶的窟窿,心里有了断定。

  自己就是被眼前这个家伙砸伤的…

  ……

  或许因为这方世界的水土实在养人,又或许因为沈河自以为堪比植物人的伤势根本不重,他几乎在穿越的第二天清晨就能勉强起身,而那个叫顾南汐的女子却依然动惮不得。

  看着顾南汐清绝的容颜与曼妙的身姿,沈河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想走出门,好好瞧一瞧这个新世界。

  于是他朝顾南汐挥了挥手以作告别,接着推开门,用力怀抱屋外的灿烂晨光。

  一炷香之后,他又一脸严肃的走了回来。

  “玛德,真的有妖。”

  沈河当时这么解释的。

  但事实上他根本就没看见什么妖。

  他只不过遇见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老者以全家都被妖吃光的过来人经验,让沈河成功相信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同。

  也有可能他根本没被吓到。

  他只是想到了孤苦无依的自己,还有那个破破烂烂的茅屋里,同样孤苦无依的顾南汐。

  于是两个人开始相依为命。

  沈河首先确定了这间破屋子就是自己前身的,因为先前遇到的老者一眼就认出了他,还开口道破了他前身的身份——没爹娘的穷傻子书生。

  短短一句话,叠满了各种痛苦BUFF。

  其次沈河也确定了,自己是真的穷。

  家里除了一张勉强能给顾南汐当被子的破毛毯,连半点能拿出去置换的物件都没有。

  也许前身就是活活饿死的吧…

  在这样一个妖魔满天走,修行者多如狗的世道,“书生”大多时候只是弱者自欺欺人的称呼罢了。

  沈河狠狠灌了几口井水,望着水面上那个和前世极为相似,但更显年轻的模糊面庞,心中默默发誓:我一定替你好好的活下去。

  然而许下宏愿的第二天清晨,沈河便第八次饿晕了过去。

  自称前富家千金的顾南汐终于看不过去了,她拔下自己的发簪,轻轻放在了沈河手里。

  如墨般的青丝散落一席,在漫天繁星中,她那比星辰还明澈的眸子始终望着那枚簪子。

  似在惋惜,也似在与过去诀别。

  但他们二人终究是活过了那个冬天。

  在初步解决温饱问题之后,沈河便开始利用前世的职业经验慢慢融入了这个新世界。

  深入群众,仔细打听,小心摸排,大胆推论。

  最后终于得出结论——这里确实不是地球。

  此界名为苍澜,南北两州,一海相隔。

  南为南晚,原先有十一国,后被大乾皇朝统一,成为大乾十一城。

  南晚域界辽阔,人杰地灵,是个与沈河前世的古代文明相近的大陆,更有修行者宗门长久庇护,既为入世修行,亦图破道长生。

  北为北辰,是妖族栖息之地,据说也是人族诞生之地。

  北辰天寒地冻,妖魔横行,为了给族群谋一条生路,无数妖魔渡海南下,有妖吃人、有妖炼人、有妖最后干脆化成了人,彻底融入人族生活里。

  沈河所处之地正是大乾十一城中的无双城,而且他运气不错,屋子虽破,却地处城池之中。即使明白那城墙再高也挡不了妖魔吃人的决心,但心里总归有了一丝安全感。

  之后的日子渐渐变得琐碎起来。

  顾南汐长相极美,可性子却极为淡漠。起初还会和沈河简单交流几句,到了后来便望着没了屋顶的屋顶发呆,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愁。

  而且即使她偶尔开口说话,言语中亦有一种上位者不容反驳的威严,让人下意识想要远离。

  沈河没有舔狗属性,肯定不会自讨没趣。

  他甚至怀疑这个比天仙还美的女子可能不是人,因为直到他穿越的第二天,也没见着顾南汐有如厕的需求。

  这种怀疑在两个时辰后不告自破。

  当沈河摸着黑端来虎子,又摸着黑帮顾南汐褪去裙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女子正在微微颤抖着,也许在害羞,也许…是在哭泣吧。

  但无论如何,自此之后,两人在相处时忽然变得更为自然了。

  自然到,顾南汐白天也会想要解手了。

  沈河不敢丢下伤号走远,也就谈不上找份差事养家糊口,不过幸好顾南汐的那枚簪子足够保值,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还有余钱让他们修补好了屋顶。

  只可惜,无双城里的大夫对顾南汐的伤势依然束手无策。

  依他们的说法,这是修行者的神仙手段,凡人无药可医。

  于是为了不让“绝症”中的顾南汐胡思乱想,在闲暇之余,沈河便会为她讲故事。

  有小黄毛不停搓丸子只为当上村长的故事。

  有独臂大侠苦等爱妻十六年的故事。

  有钢铁人大战紫薯精的故事。

  也有一群身着红色战袍的兔子,牺牲自己保家卫国,去谱写壮丽挽歌的故事。

  能看得出来,顾南汐很喜欢听这些故事。

  她很喜欢刨根究底,也善于去思考问题。

  尤其在说到九阴真经、五卷天书、大梵般若这样的修行功法时,顾南汐的眼睛便会亮晶晶的,眨都不舍得眨一下。

  沈河口才并不好,却也乐在其中,不厌其烦的说上一遍又一遍。

  或许通过这样的方式,也满足了他内心深处对于那片故土的深深眷念吧。

  说来也怪,当沈河开始说故事之后,顾南汐的伤势便日益好转起来,短短数日,她就能自行下床走动,让大夫们连连惊呼医学神迹。

  而不知何时,顾南汐眼眸中的清冷也渐渐被琐碎的日常褪去。

  她会在听到贞子爬出镜子时紧紧闭上双眼,也会在许七安闲来无事勾栏听曲时翻一记白眼。

  她会在沈河怎么都劈不中柴火时捂嘴偷笑,也会为沈河意外落入河里而皱眉担心。

  她会在晚霞里一身白衣如雪的静静凝视天空,也会在晨光中赖在被子里怎么都不肯出来。

  就连顾南汐自己都没发觉,比起最开始的时候,她渐渐变得更有“人情味”了,她眉宇间的忧愁早已化作温柔,而她望向沈河的目光,也多了些别样的含义。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很久,直到春天彻底来临。

  那是一个雨夜,沈河吹灭烛火,接着上回讲完了大话西游。

  顾南汐沉默许久,沈河以为她正在为至尊宝和紫霞两人的结局而唏嘘,却没想她幽幽叹了口气,说紫霞仙子太弱了…

  她又接着说,若是换成她,定会一剑斩灭牛魔王的神魂,踏南天、碎云霄,为心爱之人打破轮回宿命。

  槽点太多,沈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只是鬼使神差的反问道:你有心爱之人吗?

  顾南汐没有回答,就这样沉默望着他。

  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屋内一片寂静,静到只能听闻两个人的呼吸。

  沈河已经忘记究竟是谁先动的手,又是谁先动的口。

  他只记得那天晚上自己看见了很多,学会了很多,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最后毫无经验的两人堪堪打成平手。

  直到万籁俱寂、风雨停歇,沈河很没用的喘着粗气,试探问道:“我们…成亲吧?”

  顾南汐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嘴角微扬,脑袋轻轻在沈河的脸颊上蹭了蹭。

  三日之后,二人成婚。

  依然在那个破破烂烂的茅屋,依然是一目了然的家徒四壁。

  唯有天地为证,只待日月同心。

  当掀起红盖头的那一刻,沈河便明白,自此之后,这个世界他终于不再孤单一人。

  他有娘子。

  她叫顾南汐。

  ……

  ……

  “相公…?”

  “嗯…”

  沈河下意识应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家娘子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那楚楚动人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俏脸。

  “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相公刚才笑的好奇怪…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么?”

  “没有,就是一些上值时的乐子。”

  沈河没好意思说实话,成亲已有小半载,总是回忆往昔未免显得太矫情。

  “原来如此…”

  顾南汐微微点头,或许是听到屋外风声更甚,便连忙起身去关窗,又寻了木棍别在门上。

  只不过当棍子抓在手里时,她忽然转身,似笑非笑的问道:“相公莫非还在想着那无情姑娘?”

  沈河一口凉茶喷出:“啊?”

  “不是吗…”顾南汐眨眨眼,假装皱眉思索道:“难道是赵灵儿?或者王语嫣?该不会是聂小倩吧?”

  “什么跟什么啊!娘子你这是在无端污蔑!”

  “谁让相公说到这些女子的时候都格外认真…有时候我真怀疑她们都真实存在呢。”

  “.…..”

  见沈河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顾南汐顿时“扑哧”一笑,莲步轻移,纤细的手指缓缓抚平了夫君的眉间:“相公近来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在思念故里吗?”

  沈河从未与顾南汐说过自己从何而来,但平日言谈之中又总会下意识提及。

  顾南汐不明白何为“种花家”,“地球”又身在何方,她只知道那是相公日夜思念的地方,也是相公再也无法回到的故乡。

  沈河此时也看出娘子在变着法子逗他开心,无奈之余又心生感动,不禁起身将她拥入怀里。

  “娘子,有你真好…”

  “相公又在说胡话了。”

  “娘子…”

  “嗯?”

  “夜深了,我们早些歇息吧。”

  “咦?还不到亥时,为何…”

  顾南汐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她看向沈河,迎着那愈发促狭的目光,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也渐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

  烛火不知被谁熄灭了,黑暗中,两个人影缓缓相拥,又重重摔倒在床榻上。

  屋外的风声呼啸,片刻后天空便飘起绵绵细雨,转眼之间,雨势便徒然增大,水滴淅淅沥沥,尽情拍打着大地,似鸟儿高吟,又似芭蕉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的风暴仍然继续,屋子里却渐渐回归平静。

  顾南汐小心翼翼的起身,披上衣物坐在床边,借着朦胧暮色静静打量着沉睡中的夫君。

  她知道相公一直很讨厌下雨,尤其是这样的雷雨天气。他总会在噩梦中被雷声惊醒,偶尔还说些让人听不清楚的胡话。

  她也知道相公心里始终隐藏一个秘密,以至于在梦里都会痛哭流涕。

  她并不想探寻相公的心事,却也会为他感到心疼。

  “你呀你…”

  顾南汐叹了口气,有些埋怨夫君为何总把事情藏在心里,但她还是温柔地帮他拭去额头上的细密汗珠,又轻轻为他掖好了被子——夫君无论多热都喜欢掩住肚脐,好像这样就能百病不侵似的。

  做完这一切,顾南汐便缓缓踱步到窗边。屋外狂风大作,暴雨顺着缝隙破窗而入,淋湿了她的半边衣裳。

  她并没有在意,只是凭窗远眺。

  柔柔的目光好似直破云霄,然后朱唇轻启:

  “我说,要有光。”

  声音明明低不可闻,可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万籁俱寂。

  天空的雷电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雨势腾空而起,逆流飞往暮色之中。

  转眼间,乌云散尽,有一颗星星亮了起来,接着第二颗、第三颗…最后在漫天星辰里,半轮新月重归故土。

  无双城高高的阁楼上,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戒尺,任凭身后女童如何哭喊,他只是看着窗外,一脸的茫然。

  而在无双城外,那目光也无法企及的群峦叠嶂之中,一群身着白色剑袍的修士豁然起身,他们不可置信,同样喜极而泣。

  更远一些的地方,譬如遥遥不知数万里的无涯海。一个老者伸了个懒腰,擦了擦口水,他只是悄悄叹息,接着又在狂风海啸中沿着水面继续前行。

  无涯海的另一端,一只妖兽从同族的腹内破体而出,在它身下,是无数只同族堆起的尸山。它在尸山尽头抬头望着天空,尖长的脑袋似在辨别什么,最后对着南方仰天长啸。

  对于这一切,顾南汐似乎毫不在意。

  他们都知道她回来了,但他们并不知道,她只是不想雷声惊扰了夫君。

  所以她只是轻轻一笑,转身又回到床上,躲进了那个让她无比安心的温暖胸膛。

  今夜很安静,似乎从未下过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