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二伯的追忆,陈文强可以想象到,当年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福。
大伯这一代的苦与福随着肃王府起起伏伏,曾辉煌过,也艰难挣扎过。
他们这一代的苦与福是融入一个政法完善的大明王朝,开局便是如此,辉煌与败亡将会是他们未来所要面对的。
“钱之第三女钱花儿,陈武字辈行一陈广一妻,育二子明善行一六,逢乱长子无归,次子战死,侄武行二强代子立墓。
母于至元三年河州钱家寨生,至正五年钱之贱卖幼女于元阔端系阔端家族汪氏为奴,后逢父相识,遂赎身于至正十五年,同年娶为妻,入陈氏家门,先后夭折二子一女,于至正二十四年生长子明,洪武一年生次子善,母教子有方,长子明志,年五十五,拜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昭勇将军,志明县伯,昔任甘州左护卫指挥使司。次子勇战,年四十九,昔任甘州中护卫千户。
永乐十七年冬十二月,逢乱,次子抗旗冲阵赤兀烈军,竭战而死,十九年一月十九日次子还尸归家,母于镇门相迎,念子无归,见子早逝,心累俱下,大悲辞世,念,救大哥于水火,死不瞑目!
陈家武字辈行二侄强于永乐十八年一月二十七日,立墓志铭!”
陈文强和陈家子弟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渐渐悲意的看着二伯拿着刀在一块青砖上刻写,每一笔都极其用力。
青砖下已经积灰成棱,院中啼哭声阵阵,却又被跪在最前方的三伯阻止。
就在陈武强写完,一名刻工接手。
肃王妃端庄悲哀的站着继续道:“友人钱花儿,昔为王府家臣陈广一妻,为长辈,府中无主,亲至祭拜……”
随着肃王府念念有词,刻工迅速的照着副本在墓志铭上刻铭文。
提笔镌刻‘肃王妃亲书’
墓志铭,由志和铭两部分组成。
志叙述逝者的姓名、籍贯、生平事略;
铭主要是对逝者一生的评价。
自然,此时肃王妃亲自前来祭拜,也算是给这一生凄苦荣辱画上了一个高贵的句号。
“呜呜呜……”
随着写完。
陆韶英也站出来,替潘明为陈家大母读铭文。
因为墓志铭的青砖并不大,所以在写完这两份铭文后,也就没地方写了。
丧礼最后一天的祷告大会也就落入了尾声。
孝子孝媳孝孙们便开始哭丧。
而陈武强则是盯着刻工在最后落款陈家子孙落款。
陈武字辈十人,文字辈十三人,从大到小依次刻在墓志铭正面。
而后将墓志铭立起来,供所有前来参加悼念的亲朋好友观看。
在入夜之后,灵堂的火盆香炉蜡烛油灯等物就都被一应收拾,停止祭拜。
墓志铭也被裹上一层红布抬进了灵堂内。
到十点钟,灵堂的人已经四散而去,只剩下陈家几个儿子女婿在活动。
至过夜子时,陈武强,陈武广众人便将棺材抬进了灵堂内,将人抬进棺材,而后将墓志铭也放进了棺材内。
跟着将一应陪葬品放进棺材内,将棺材盖轻掩其上。
至五点钟,便开始封棺。
封棺结束,灵鸡开道,众子侄婿抬棺,从灵堂抬至牛车上,送葬的队伍便浩浩荡荡的向着陈家祖坟而去。
陈家祖坟在陈家山,这里是因为陈家的坟墓全部集中在这片山麓之中安葬,因此得名。
大祖父去世早,但在坟墓旁留有位置,早已挖好的墓葬坑,等时辰到,便开始入葬,填土,修形。
李元背着供桌这才放在墓前。
除了子、孙、婿的孝服,其他人的孝服以及麻绳等,均被丢进了丧葬品中焚毁。
未烧的孝服要再等七天,过头七才会烧毁。
而在另一边,六伯陈武善也要跟着下葬。
因为陈武善是战死,并不需要停灵防止诈尸,不过考虑到母子先后去世,这才母先葬子后葬。
整个送葬队伍从天不亮出发,下午才打道回府。
而陈家祖坟堆里,则是又填了十三座新坟。
并非一定要陈家嫡系子弟才能入祖坟,包括女婿,陈姓也可以。
这就要看各自家中如何考虑了。
回到府中,入门净手,刀斩亡魂,吃了最后一顿饭,便各自散去。
而就在这吵闹的府邸中,陈府新建的一座凉亭中。
陈武强和肃王妃开始了第一场正式的交流。
“说来还真是唏嘘,永泰镇距离兰城不过百二十里,如今物是人非,坐下来回想,竟是没想到,我们竟然有八年未见!”
“说来惭愧,往事不堪回首,是陈家怠慢了肃王府。”
“时至今日,是非曲直,公道人心,还重要么,软弱求全也好,刚正取直也罢,终究不过是一场生死挣扎,王爷寿终正寝,你们安享至此,赢了,也输惨了!”
“王妃可曾想过,坐在皇宫的那位,也可以是您?”
肃王妃摸着自己的垂垂老矣的手,还戴了长长的灰色指甲,若有所思道:“我若说有,你信吗?”
陈武强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湖中的游鱼,愣愣出神。
“皇室,宗室,哎,终究是事已至此,往事已不去,未来方有期,肃王府不能绝后,肃王之位更不能革除。”
“如今宗室人人自危,却又相互猜忌,能不能继续存续下去,只能靠自己。”
“思来想去,唯有你陈家,能助世子继承王位。”
肃王妃阵阵叹息,陈武强想要劝说,陈家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得了肃王府。
却是肃王妃抬手阻止了陈武强,“你听我说。”
“在王爷死之前,便数次向陛下请命封焰儿为世子,陈情以述,从未得到回复,这样的请命奏请王爷这些年递了三份,但无一例外,均没有回复。”
“而在王爷死后,我当天夜里便向陛下请封,同时也向太子妃,宗人府递了奏请。”
“但犹如石沉大海,一个都没有结果。”
“随后我让我母族请动礼部侍郎在朝会之时捅在了明面上,但结果是,朝堂之上鸦雀无声,无人应答,陛下当即应允,但要让焰儿为王爷守孝三年,延期再封。”
“圣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肃王妃说罢,停顿了下来,同样看着水中游鱼,久久无法释怀。
许久未听陈武强回复,这才继续开口道:
“世袭罔替,不过笑话,朱赡焰想要继承肃王王位,至今为止看不到半分希望。”
“这些天我辗转反侧,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看清楚了许多。”
“追根究底,这里面还是有你们九大家族的功劳,虽然你们都被陛下从军政大权中剥离了出去,甚至昔日肃王府三护卫也仅剩三千府兵。”
“可你们左右勾结,目无法纪,轻视朝廷,为所欲为,就没有错?”
“听起来无名无权,实际上依旧牢牢控制着河西,当年数十个外来家族想要在河西扎根,都和永泰的张家一样,被你们搞的蜷缩角落,苟延残喘。”
“这未尝不是焰儿迟迟无法获封的原因。”
“王爷已经够温顺了,够听话了,甚至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也从未向你们提过一句,陛下召王爷入京,王爷从被窝里面爬起来当夜就入京。”
“陛下要治罪,王爷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府家臣被带走。”
“可无论做再多,抵不过你们牢牢控制河西,寸步不让。”
“撇不清的,真的撇不清,就算是这十七年王府和你们断绝往来,在陛下眼里,王爷与你们,依旧不可分割。”
“或许王爷是迂腐的,当年靖难之变时就应该跟着造反。”
“或许王爷是睿智的,若非这些年的委曲求全,你们早就反了,河西早就不是大明疆土。”
“王爷功过无人可评,可王府不能后继无人。”
肃王妃如自言自语,慢吞吞却又决绝道:“我不是王爷,也没有顾念天下苍生之念。”
“若朱家老四要绝了肃王府继承,这河西,任由你们折腾。”
肃王妃说决绝。
陈武强却是身体猛然一怔,内心无法平静。
今日肃王妃的话份量太足了,也足够沉重。
若是总结陈词的话,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肃世子朱赡焰若是继承肃王爵位,绝不参与河西九族之事。
肃世子朱赡焰若是无法继承肃王爵位,那就造反绝死一争这天下之主。
到时候是顺从还是反,全看九大家族的意思,肃王府无条件跟从。
看起来,一个无权无兵的肃王府没什么用。
可他们若举兵造反,可以是讨伐朱棣叛贼,可以造反朱家王朝。
这二者之间可就是天壤之别。
大可以学朱棣一样,孤军南下灭了朱棣一脉,拥护肃王之子上位。
“王妃不觉得已经太迟了吗?”
“十三年前都有这个机会,但现在,取死之道罢了。”
“况且,九大家族如今心思各异,早已不似当年。”
“京师二十万兵力拱卫,没有任何的机会。”
陈武强没有任何犹豫的摇头拒绝了肃王妃的提议。
陈家现在一门心思的在洗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参与进这等祸事中。
况且,一介老妇和一个幼子,如何能搞定朱家宗室。
哪里来的底气讨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