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出一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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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鸿桥。

  雨幕中,一车停在中央,四下马匹拴在林中,十余北山护卫躲在林中避雨。前头便是鸦鸿桥集,因着此时天色尚早,李惟俭一行并未打算在此停留,只待阵雨一停便重新启程。

  一马西来,马上骑士一身蓑衣,到得近前飞身下马,到得马车前轻轻扣响。须臾,车门打开,披着蓑衣的吴钟拱手道:“老爷,只在集中买了份三日前的邸报。”

  “有就不错了。”李惟俭顺手接过,吩咐道:“你也去避避雨。”

  吴钟应声退下,自去寻北山护卫闲谈。李惟俭关了车门,展开那邸报来看,略略扫了一眼,顿时笑将出声。

  邸报头一条便是大理寺查知山西煤矿股子募集所得银钱,大半进了忠顺王府邸,圣人大怒,责令忠顺王将募集所得尽数奉还。又因先前并无法令,是以此番圣人不过申斥一番,又严令忠顺王谨守门户,不得再搜刮民脂民膏。

  当今圣人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数百万银钱不知去向,圣人又岂会坐视不理?此番忠顺王吃鸡不成蚀把米,料想定然愤懑不已。

  再往后看,却是各地奏疏,言火耗归公一事急切不得,盖因各地差异极大。江浙富庶之地,少收一分也能赚得盆满钵满;云贵偏远之地,加上三分也不够衙门开销的。

  李惟俭暗忖,这便是皇权不下县的弊端了。据他所知,如今收税都是县衙户房发了排票,小吏这才领了排票下乡催粮。那小吏大多本乡本土,与士绅大户多有勾连,飞洒、诡寄之事层出不穷。

  这田亩总数改易不得,那便在上中下田上做文章。于是乎士绅大户都是劣田,小民百姓多是良田。

  如此乾坤挪移,小民所承税赋又岂止三十税一?

  倒是新党陈宏谋打算着重新清查田亩,又有意加商税,此议一出便引得朝野哗然,声讨陈宏谋之声不绝于耳,奏疏雪片一般飞向京师。

  李惟俭摸着下巴暗忖,这是戳了士绅大户的肺管子了!田亩也就罢了,那才产出几个银钱?且太宗早有定例,严查侵占田土之事,是以江南士绅大户家中田产少有万亩者。

  田土少了,自然要从别的营生上找补,于是江南工商海贸繁盛。

  好在太宗李过没学朱元璋那般颁个条理万世不易,不然以圣人的心性只怕扛不住源自士绅的压力。

  李惟俭思忖了下,好似最好的法子是成立个税警,铸币改两为元,再行分税制?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事回头儿倒是可以跟老师严希尧言说一番。

  邸报后头多是扯皮,扫过几眼李惟俭便将其丢下。

  此行乐亭,李惟俭极为满意。新起了三座高炉不说,两座平炉也能日夜不息、还算稳定的生产钢材了。

  下一步就是围绕乐亭建造一系列的加工厂。轧钢厂、连铸车间、长材厂、线材厂、板材厂等等,所需设备须得专门设计、建造,以大顺如今的加工能力,估摸着没个一年半载办不成。

  想到此节,李惟俭不禁叹息一声,真真儿是任重道远啊。

  外间骤雨淅淅沥沥起来,片刻后便彻底停歇。

  林中避雨的北山护卫纷纷牵着战马出得林来,吴钟一身蓑衣来报:“老爷,可要在前方歇息?”

  李惟俭摇头道:“买些吃食就走,近来多雨,迟了怕是赶不及回京师。”

  吴钟应下,当先开路,引着一行人等进得集子,买了些肉包子、酱驴肉,分发与众人。那北山护卫也不用下马吃喝,一边吃喝一边骑马而行。过得鸦鸿桥,前方山高林密,道路蜿蜒。

  一北山护卫掏出鲜肉喂食了肩头海东青,呼喝吩咐,那海东青‘唳’的一声冲天而起。绕着山林盘旋不休,忽而又鸣啼起来。

  那护卫皱了皱眉,紧忙追上吴钟道:“前头有人。”

  吴钟勒马,探手抓向白蜡杆,问道:“有多少?”

  那护卫仰头看着海东青,点算了好半晌才道:“十個往上。”

  吴钟嘿然道:“荒山野岭,哪儿来这么多人?咱们这是撞上剪径强梁了。”

  说话间朝后摆手,一众护卫纷纷摘下身上背负的短弓,又装上速射箭匣。吴钟兜转回来,到得马车前道:“老爷,前头怕是有强梁。”

  “打发了就是。”

  “是。”

  吴钟领命回返,点出三骑,随着其先行开道。这会子李惟俭开了车门,遥遥便见四骑隐于道路尽头,须臾,忽而听得‘砰砰砰’之声稀疏作响,李惟俭顿时变色:“有火铳?”

  眨眼便见三骑自尽头兜转回来,那吴钟勒马喝道:“不知哪儿来的火铳,不过五六支,随我兜转回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下又有几名护卫追上,十余骑张弓搭箭,须臾便在林中厮杀起来。

  李惟俭先是略略松了口气,继而心下一凛,暗道了声不好。护卫都被吴钟叫走了,自己身边儿可就剩下个车夫了。

  李惟俭探手摸向腰间,便在此时,耳听得闷哼一声,那车辕上的车夫应声而倒,落在车下。旋即自林中奔出二人,一人手持红缨枪,一人手持雁翎刀,后者嚷道:“擒贼先擒王,先将这官儿擒了,转头儿再去搭救弟兄们!”

  前者附和一声,二人转瞬到得近前。便见李惟俭自腰间摸出一物,对准二人。那当先手持单刀的知道厉害,紧忙缩身闪避:“有火铳!”

  砰——

  硝烟弥漫,那手持红缨枪的胸口中弹,惨叫一声跪伏在地。

  “狗官!”手持单刀的汉子睚眦欲裂,叫道:“俺将你劈了!”

  却见李惟俭手中火铳依旧不曾放下,那汉子道:“你这火铳是单管的,还能打出两发不成?”

  李惟俭认真点点头:“还真能。”

  “死到临头还敢哄俺——”

  砰——砰砰砰!

  “咳咳——”李惟俭扇了扇马车里的硝烟,看着那汉子死不瞑目倒地气绝,一边厢自腰间又掏出一并手铳,一边厢嘟囔道:“这年头说真话都没人信了,真是人心不古啊。”

  话是这般说,他面上警惕,自马车上跳下来。略略瞥了眼,那车夫喉头中了飞镖,眼见活不成了。

  前方飞来两骑,却是吴钟与一名护卫。转瞬到得近前,吴钟飞身落马,抬手就要结果胸口中弹那贼子。

  李惟俭忙道:“留活口,问问什么来头。”

  吴钟这才停手,转头冲着李惟俭躬身道:“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小的——”

  “这些回头再说,前头情形如何了?”

  吴钟道:“贼人不堪一击,刻下已然溃散,小的让人去捉活口。”

  李惟俭点了点头,看向那半死不活的贼人,问道:“临死前好歹报个名号吧?本官内府武备院郎中、竟陵伯李惟俭,你若报了名号,说不得来日还能上史书呢。”

  胸口中弹那人张张嘴,脑袋一歪就此气绝。

  李惟俭顿时讪讪,只觉白费了口水。

  过得一刻,一众护卫果然回返,此番除去一人中弹而亡,余者大多全须全尾。逮了两个活口,吴钟使了手段,上前分筋错骨,只两下那人便吐了口。

  吴钟回返,报与李惟俭道:“老爷,这人说他们是什么八卦教的,此番跟着香主来直隶做一番大事。”

  “八卦教?”

  吴钟本就是山东人,对那八卦教倒是知晓,因是赶忙道:“八卦教在山东广有流传,五年前圣人曾责令山东巡抚清查过,从此八卦教销声匿迹,不想这会子又冒了出来。”

  李惟俭收了只剩一发子弹的左轮手枪,纳罕道:“古怪,押回去丢给慎刑司好生审问一番,总觉得此事另有隐情。”

  因不知后续是否还有八卦教埋伏,李惟俭等人略略打扫了战场,提着两个活口又再启程。此番只走官道,一路直奔京师回返。

  此时,已然是六月初五。

  ……………………………………………………

  荣国府。

  王熙凤梳洗过,又用了早点,正要去王夫人跟前听用,出门便撞见李纨往外走。妯娌俩聚在一处闲话两句,李纨忽而将王熙凤扯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我昨儿下晌去了趟东面,专门与秋芳说了。”

  王熙凤笑道:“秋芳妹子定然欢喜坏了。”

  李纨也道:“喜自然是喜的,只是……我私下问她素日是用红花还是麝香,偏生她支支吾吾半晌没言语,连带着几个丫鬟都红了脸儿。也是古怪,你可知莫非还有什么羞人的法子不成?”

  王熙凤探手推搡了下李纨:“大嫂子这话问我?我又问谁去?”

  李纨便道:“都是过来人,有何不好言说的?”

  王熙凤便乜斜嗔道:“我知道的也不过这两样,顶多再有羊肠、鱼鳔?”

  李纨蹙眉道:“那等腌臜物如何用得?”

  王熙凤没再言语,每回平儿与贾琏同房,她都掐算着赶上平儿天葵刚过才准,其余时候一概不准。

  李纨思量不明白,便道:“罢了,左右不过是小事,我先走一步。”

  凤姐笑道:“大嫂子如今担着差事,可不敢怠慢了。快去吧。”

  目送李纨远去,凤姐先行到了王夫人跟前听用,眼见并无旁的事,这才回返自己小院儿。

  如今贾敬丧事已过,凤姐松快了不少。依着常例,叫过各处婆子、媳妇来吩咐了差事,待临近辰时方才歇息下来。

  平儿送来温茶,凤姐捧在手中,任凭小丫鬟丰儿摇着团扇,蹙眉说道:“可算是能稍稍歇歇,近来家中可还有旁的事儿?”

  平儿便道:“倒是没旁的,只是三姑娘还在病着。”

  “还没好?”

  平儿便道:“摊上那般生母,夜里气恼得睡不着,又吹了凉风,这夏日里染了风寒可不容易好,且得一些时日呢。”

  王熙凤略略颔首,念及那赵姨娘,顿时想起先前赵姨娘告刁状,说其贪墨了赵姨娘月例的事儿来。

  心思转动,凤姐吩咐丰儿道:“你去,将小吉祥儿、小鹊还有环哥儿两个丫鬟一并叫来。”

  丰儿应下,手中团扇被平儿接过,随即快步而去。过得半晌,丰儿叫了人来,四个小丫鬟战战兢兢进得厅堂里,齐齐朝着王熙凤屈身一福,道:“见过二奶奶。”

  王熙凤‘嗯’了声,目光掠过四个小丫鬟,说道:“这府中月例都是依着成例,一等丫鬟每月一两银子,二等丫鬟一吊钱,三等丫鬟五百钱。

  依着规矩,你们四个都是五百钱。只是这钱落在各房手里,才由各房往下发放。各房从无差池,不知怎地,偏到了你们这边就短了一串钱。前头几日太太还专程寻我问了话,我这尽心尽力的,不想临了竟不得好儿!”

  四个丫鬟愈发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王熙凤叹了口气,便道:“也罢,既然伱们月例出了差池,那就改改规矩,往后直接从我这里领月例。平儿?”

  王熙凤看向平儿,平儿赶忙端了托盘来,内中是整整齐齐的八串钱,一旁还放着账册。

  王熙凤笑道:“别愣着了,拿了月例按了手印,就各自散了吧。”

  四个丫鬟大喜过望,不迭嚷道:“谢过二奶奶。”

  王熙凤摆手笑道:“这钱径直发在你们手里,往后可莫说我克扣你们的了。”

  贾环身边儿的俩丫鬟赶忙跪下磕头:“从前是我们错怪了二奶奶,给二奶奶磕头赔罪了。”

  当下四个丫鬟按了手印、分了银钱,各自欢天喜地而去。

  待人走了,王熙凤乐滋滋暗忖,这回银钱不经赵姨娘之手,看她可敢将发下去的银钱再收上来……没了财权,四个丫鬟又有几分真心愿意听赵姨娘的?

  那下毒之事王熙凤可不曾忘却,不着急,待往后一点点儿的磋磨赵姨娘!

  喝过一盏茶,眼见临近辰时,王熙凤便道:“探丫头病着,总要去瞧瞧。你去寻些滋补的,提了随我一道儿去瞧瞧。”

  平儿应下,转头寻了些铁皮石斛包在油纸包里,随着王熙凤便往大观园而去。

  方才进得大观园里,遥遥就听得几个婆子四下说嘴,一惊一乍的,也不知是何事。

  王熙凤悄然靠近,就听一婆子道:“……千真万确,我那侄儿往庙里去,正好撞见衙门来过问。说是那马道婆被挂在路边树上,也不知这是得罪了谁。”

  又一婆子道:“阿弥陀佛,我瞧那马道婆就不是个好的,整日介招摇撞骗,迟早有这么一遭。”

  先前的婆子道:“不是说马道婆那术法极灵验吗?”

  “呸,哪里灵验了?上回家里的一直咳嗽,我捐了五百钱的香油,结果绵延了个把月也不见好。还是请了府中太医给瞧了,吃了半月汤药方才好转。”

  一众婆子唏嘘不已。

  王熙凤忽而出言道:“马道婆死了?”

  “啊?二奶奶!”

  几个婆子慌忙见礼,王熙凤却蹙眉继续问:“说啊,马道婆可是死了?”

  一婆子唯唯道:“是,听说是路遇强人,被生生吊死在了树上。”

  大仇得报,王熙凤却不见快意,反而眉头深锁。本能的,凤姐心下以为,那马道婆之死只怕与王夫人脱不开干系。

  就是不知王夫人到底寻了何人出手了,那陪嫁的八房里头可没这般人物。

  这外间的事她管不得,心下却愈发惊醒。王夫人手段之毒辣,远超其计算,须得防着王夫人下死手。

  回过神来,王熙凤舒展眉头,呵斥道:“不过是些闲话,说过就赶快散了,各自的差事可都办好了?”

  婆子们应下,四散而去。

  王熙凤与平儿一路过沁芳亭、翠烟桥、蜂腰桥,转眼到得秋爽斋。

  翠墨遥遥瞥见凤姐身形,赶忙迎了出来。王熙凤便笑着道:“探丫头可好些了?”

  翠墨笑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了一点儿。”

  说话间引着凤姐、平儿入得内中,探春便欣喜来迎:“凤姐姐怎么来了?”

  王熙凤素来喜爱探春性子,探手摸了摸探春额头,笑道:“知你病了,一早就想着来瞧,奈何一直不得空。这不,方才歇歇就赶忙过来了。”

  探春扯了王熙凤衣袖往厅堂走,道:“我不过是着了凉,哪里还值当凤姐姐来瞧?快坐,侍书快去沏茶来。”

  凤姐落座,笑道:“方才吃过,再吃怕是也吃不下。探丫头也坐,咱们说会子话儿。”

  探春陪坐了,笑道:“正要去寻凤姐姐呢。”

  “怎么话儿说?”

  探春便道:“如今家中姊妹众多,每日游逛多是虚度光阴,与其如此,莫不如学着江南结个社,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说不得来日便是千古之佳谈。”

  王熙凤眨眨眼,笑着合不拢口,道:“诶唷唷,我才识得几个字儿,这吟诗作对的只怕去寻大嫂子才对。”顿了顿,忽而醒悟:“是了,探丫头寻我哪里是要吟诗作对,分明是来吃大户!”

  探春咯咯咯笑了一阵,道:“凤姐姐这却错了,先前我寻了大嫂子,大嫂子已然允诺,一应开销她都包了。”

  李纨如今再不似往常那般抠抠搜搜,身傍京师水务一分股子,每岁都有股息分红;外又有竟陵伯李惟俭撑腰。也就是李纨不想管事儿,便是如此,如今李纨发话府中下人也无人敢怠慢了。

  念及此处,王熙凤不由得艳羡,暗忖大嫂子李纨如今真真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

  此时就听探春又道:“我啊,是想着凤姐姐也来凑趣,左右都是家中姊妹,都来岂不热闹?”

  王熙凤念及李纨,心下有些不服气。便道:“我却帮衬不得什么,大嫂子既然出了钱,我不如也出一份?这两个嫂嫂,总不好让大嫂子专美于前吧?”

  探春便与翠墨道:“你们听听,凤姐姐如今脱口成章,哪里像是不会作诗的?我看啊,定是在藏拙。”

  王熙凤又被逗得前仰后合,连道:“快饶了我吧,让我作诗,莫不如让我掏钱痛快呢。”

  妯娌两个正说着话儿,忽而有婆子追了进来,与二人见过礼,急切道:“奶奶,老太太打发我来寻二奶奶,让二奶奶快去荣庆堂。”

  王熙凤敛了笑意,纳罕道:“可是出了事儿?”

  “这——”婆子瞥了眼探春,暗忖左右这事儿早晚传扬出去,便道:“薛家二爷登门,要领了宝琴姑娘离府。”

  王熙凤惊道:“好端端的,他们搬出去做什么?”

  婆子讷讷不言,这往后的话可就不好言说了。

  王熙凤见此,叹了口气,起身道:“探丫头,这事儿就定下了。往后需要多少银钱,总要算我一份儿。我先去老太太跟前听听怎么回事儿。”

  探春道:“凤姐姐快去吧。”

  当下凤姐与平儿随着婆子往外走。

  出得秋爽斋,凤姐这才低声问那婆子:“到底怎么回事儿?”

  那婆子低声道:“梅家退婚之事奶奶也知晓,那梅翰林生怕被人背后嚼舌,干脆先下手为强,四下传扬府中……不堪,这才拖累了宝琴姑娘名声。薛家二爷虽不曾明说,想来也是因此这才执意要带宝琴姑娘离府比居。”

  “这……不堪?”

  王熙凤一直打理丧事,这外头的流言蜚语倒不曾关心过。

  婆子声音压得愈发低,道:“似乎是说宝二爷不甚检点……”

  王熙凤顿时默然。

  前一回忠顺王长史寻上门来,便已知宝玉不检点了。如今旧事重提,偏生荣国府无可辩驳。

  易地而处,若是自家大姐要住进荣国府这般名声不堪的亲戚家,只怕凤姐心下也不愿意吧?

  当下再没言语,一行人急急朝着荣庆堂而去。

  ……………………………………………………

  荣庆堂。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快把蝌哥儿搀起来!”

  贾母发话,当即便有丫鬟过来将跪地不起的薛蝌搀扶起来。薛蝌起身又朝着贾母躬身拱手道:“总之,晚辈并无旁意,只是为着妹妹婚事考量,这才……不得已而为之。”

  贾母心下愤懑不已,偏生又无可指摘。先前王夫人收宝琴为干女儿,本道是促成与梅家婚事。不料却起了反作用!

  梅家竟以此为借口,毁了婚约!这也就罢了,还在外头四下传扬荣国府,尤其是宝玉如何不堪。

  当此之际,姑娘家的清名大于天,若名声坏了,来日哪里还能寻到好婆家?

  又想到宝玉,这些时日宝玉每日早出晚归,又被拦着不让进园子,瞧着倒是乖顺了些。至于功课,贾母从未强求过。

  偏生出了这档子事儿,昨儿贾政回来,提了板子又要打宝玉,错非王夫人死命拦着,只怕宝玉又要挨一通板子。

  忽而记起黛玉那块玉石,霎时间贾母心下刺痛。

  此事过后,莫说是宝玉这坏了名声的,只怕连家中姑娘都不好寻婆家了。

  贾母回过神来,正要说些什么,宝琴便凑过来道:“老太太,我本就是暂住,如今搬出去也不是不过来了。待过几日,我想老太太了,便是老太太不请我也要登门呢。”

  贾母顿时苦涩笑将起来,探手搂了宝琴道:“好孩子,是贾家拖累了你。”

  宝琴却摇摇头,明媚笑道:“有道是命里无有莫强求,许是我与梅家无缘,说不得来日有更好的等着呢。”

  贾母便道:“定会如此。若一时寻不到也不着急,左右你年岁还小。老婆子回头儿与亲戚说说,定给你寻一桩好姻缘。”

  宝琴笑道:“还早呢,我不急。”

  王熙凤的声音自外间传来:“好端端的怎么要搬走?”

  话音落下,伴着一阵香风,王熙凤与平儿款款而来。见过礼,王熙凤是明知故问,薛蝌只得推说不好在贾家久住。

  王熙凤便笑道:“都是亲戚,蝌兄弟既然在外间赁了宅子,搬出去也是应当。只是,往后可要常来常往。”说着又看向宝琴:“我这心里极得意琴丫头,三五日还好,时日久了,可想的紧。”

  薛蝌笑着应下,宝琴就道:“凤姐姐,我方才就说了,往后得空一准儿回来瞧老太太与凤姐姐。”

  王熙凤顿时笑着上前戳了戳宝琴的脸蛋儿:“这丫头,生得这般可亲。若大姐儿有你一半品格,我啊,往后便是做梦也要偷笑了。”

  王熙凤一番插科打诨,倒是将荣庆堂热络起来。当下又吩咐婆子为宝琴拾掇行礼,陪着贾母说顽笑,又提及探春要办诗社,倒是将离别之情遮掩了过去。

  自始至终,薛姨妈、宝钗与王夫人都不曾露面。

  王夫人不露面,是自知此事是因着宝玉,实在没脸面对薛蝌、宝琴;而薛姨妈与宝钗不露面,则是另有深意。

  二房的薛蝌、宝琴都要宁肯赁房别居了,大房在京师本就有房产,偏生还赖在贾家不走。此时过去,被贾母阴阳一番,实在是没脸子!与其如此,莫不如不去。

  宝琴随行衣物不多,婆子拾掇了不过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到得晌午时,贾母叮嘱厨房预备了宝琴爱吃的菜肴,拉着宝琴吃过午点,这才恋恋不舍打发凤姐送她而去。

  凤姐将宝琴送至仪门前,又叮嘱一番,这才任凭丫鬟、婆子搀着宝琴出了仪门,随即登上马车,自角门悄然离去。

  凤姐看了半晌,叹息一声,这才心下纷扰着回返荣庆堂。暂且不提凤姐如何与贾母交代,却说马车里的薛家二房兄妹。

  车辚辚而行,宝琴隔着纱幕朝外观量,眼中不见失落,反而满是好奇。忽而瞥见蒸汽机轰隆隆地带动水泵将井水提进水塔里,宝琴就道:“原来那自来水是从高处淌下来的,我还纳罕那高处如何引水呢。”

  薛蝌沉声道:“此为李伯爷功绩。”

  “嗯,我早就知道。”

  薛蝌寻思一阵,又道:“此番……拖累妹妹清名了。”

  宝琴浑不在意道:“哥哥既然早有打算,又何必计较一时得失?”顿了顿,又道:“哥哥打算何时送我过府?”

  “尽快吧。”说话间,薛蝌自袖笼里掏出一封文契来,上头有里甲画押,又得官府用印,乃是正经的红契。

  独留出一处供李惟俭签字用印——此为纳妾文书。

  宝琴好奇地接过来扫量了几眼,又小心叠好还给薛蝌,说道:“那就尽快吧。”

  薛蝌沉吟着道:“妹妹不怕……伯爷冷落了你?”

  宝琴展颜一笑,摇头道:“不会。”她俏皮看向薛蝌道:“那日我在园子里撞见他了,其后在荣庆堂里,他一眼都不曾瞧过我呢。”

  薛蝌蹙眉不已,道:“一眼不看,岂非——”

  宝琴却笑道:“他定是怕看多了乱了心思。”

  “嗯。”薛蝌应下,心下依旧忐忑不已。

  先行到左近赁下的宅子安置了,转头那老仆便寻了过来,道:“二爷,小的瞧见竟陵伯往家去了!”

  “哦?”

  薛蝌略略思量,当即骑马往竟陵伯府而去。到得地方与门子交代一番,等了片刻便被吴海平引入书房里。

  此时李惟俭方才换过衣裳,看着薛蝌道:“家事都处置过了?”

  薛蝌却蹙眉道:“在下惭愧,梅家悔婚,母亲交代之事只怕办不成了。且又连累了妹妹清名……还请伯爷援手!”

  “嗯?悔婚了?”李惟俭面上讶然,心下略略暗喜,却也纳罕不已。

  薛蝌当即长话短说,将此事缘由从头到尾说将出来,直听得李惟俭瞠目不已。似乎是因着他之故,宝玉的名声彻底毁了……啧,倒不如说是宝玉自己作的。总之,听闻宝琴拜了王夫人作干娘,又住进贾家,那梅翰林顿时就炸了,很是阴阳怪气了一番,悔婚之后还四下传扬贾家名声,以撇清自家干系。

  听罢了,李惟俭颔首道:“如今文斗又有何打算?”

  那薛蝌起身拱手道:“在下愿附伯爷尾翼。妹妹此番清名受累,只怕再难寻好姻缘,因此在下有一不情之请。”

  说话间,薛蝌自袖笼里掏出文契,双手递上来。

  李惟俭纳罕着接过,略略扫了一眼顿时心下一个激灵,又仔细看过,方才惊奇道:“你要将宝琴……送与我做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