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饶人处,且饶人。”
灰影一闪,有人就拦到马前。
陈平一戟打飞姬长烈,气势如虹,人马合一,身上燃起熊熊金焰,气机相引,天际星光垂落,化为盈盈光幕,与麾下三万骑兵联为一体,心意相通。
前冲之际,就如瀚海狂潮一般,向前推进,庞大的气势形成浩浩荡荡的一股奇异威压。
但凡心志不坚之辈,别说与他交战,就算是站在他的面前,立刻就会心胆神丧,连兵器都抬不起来。
可是,迎着他的战戟冲锋,竟然有人偏偏不信邪,而且,还偏偏能够站得稳当,挡在他的马前。
那是一个身着灰炮,面容枯槁的老年人,老人身形消瘦,长眉两侧垂落,看不出年龄到底多大。
不过,却能看出,他的心境一定很是沧桑。
一双眸子浑浊无波,就如一潭死水。
即算是面对这汹汹骑阵,面对陈平无双神力,他竟然也没有露出半点惧意。
也不知是不懂得害怕,还是根本不惧生死。
陈平觉得,这两点都不太像。
而是对自己的一身本事,极为自信。
自信着有手段,可以逆风翻盘。
“老夫虽然不一定打得过你,事实上,老夫就连杜兰神师也打不赢,不过,想要闯过这紫霄神雷域,平王殿下或许无事,麾下这些骑士,也不知到底能剩下多少?”
人多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有时候是坏事。
就如第一次见面时,陈平孤家寡人冲阵,对方也留不住他。反而被大杀一通,全身而退。
随着老头抬起眼眸,他那枯朽消瘦的身形,也跟着膨胀了起来。
本是六尺高的身体,转瞬间就变成九尺有余,身上肌肉虬结,电芒闪烁,身体四周,更是紫光盈盈,化为百丈雷海。
这座雷海之中,无数电蛇穿梭往来,只是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汗毛炸起,空气中也隐隐浮现出奇异焦臭味道。
老头,不,现在的魁梧长眉老者,呵呵笑着,从肩背之上抽出一柄形貌苍古的紫色长剑,剑尖斜指地面,淡声说道:“今日胜负已分,不如双方就此罢战,你看怎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
陈平笑了。
正如姬长烈所想,今日此时,其实就是一战而定江南半壁。
如果放了姬长烈这支大军离去,被这位野心极大,行事也分外下作的靖海王在暗地里偷偷窥视着,就不说太过长远的事情,接下来,三府之地,肯定会难以安宁。
再说了,眼前这位与姬长烈不知道是什么关系的老者,还没有这个资格跟自己谈条件。
“就凭你的紫霄神雷领域,却还是差了一点火侯,老先生,你信不信,我这麾下三万一千九百二十人,你一个都伤不了。”
“了”字刚刚出口,陈平也不摧马作势,翻手腰间一抹,黑龙剑出鞘,迎空虚斩。
剑光如同裂帛,斩破虚空,斩断阴阳,演绎人间万象,锦绣山河。
“狂妄自大。”
魁梧老者,眼中腾起重重雷火,怒喝一声,手中紫色长剑,也跟着动了。
他举剑撩天。
百丈领域之中,无数亮白青紫色电芒,汇聚在剑身之上。
瞬息之间,风雷大作,整个天空都变得黑沉沉,只有着游龙般的电芒四下飞舞,宛如天公发怒,就要轰然劈落下来。
领域存在的意义,不但代表着自己的道路,增幅自身所学。
更是可以抢占所立身之处的天地元气。
谁对这片天地领悟得更深刻,精神意志更强横,谁就能占得优势。
积小胜为大胜,化客场为主场,再出手之时,就能一击必杀。
这就是天人合一大宗师境界的作战模式。
灰衣老者,自认为进入大宗师境界四十年,对这紫霄神雷域的理解,已是妙到毫巅,虽然限于天赋,不能把这道领域推演到阳实境,化虚为实,成为真正的紫霄雷。
但是,以元气拟化,在同样的境界,他不信有人能抢得过自己。
对面剑光领域幻化出来花里胡俏的人间万象,在他看来,其实是多此一举。
你有这闲心幻化万象,还不如集力一处,增幅剑光威能。
所以,灰衣老者此招针对的,并不是陈平一个人,而是他麾下三万余骑。
你不是夸下海口,能护住麾下士卒吗?
我看你怎么护?
又怎么挡住属性攻击堪称第一的漫天雷霆?
……
两人针锋相对,几乎是同时拔剑出鞘,领域铺陈。
无边雷海轰然扑落,扑进那烟火人间锦绣河山之中,只是激起重重波纹。
景像变幻着,山河改道,人间大灾,幻像中的人类奔走救援,众志成城,重建家园。
一眼万年。
无论那天空雷霆如何密集如雨。
轰进了陈平的领域之中,那看起来渺小无比,如同蝼蚁般的人类,总会有着千万种方法,对抗这种自然灾害,建设出美好人间。
随着灰衣老者的一波雷霆轰尽,陈平的领域幻像,似乎变得真实了几分。
那千千万万虚幻人像,就如生出了灵智来,站到了现世,戟指怒吼,“死……”
“死”字化为虚幻音波,变得恍如真实存在,就如同这片天空之下,有着数万万黎民百姓,同时发声怒喝。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灰衣魁梧老者面色愕然,眼前猛然一黑,心脏剧痛,脑子发晕,双眼双耳以及鼻孔处,就有血液渗出。
本来乌黑发云一般的头发,变得如同飞蓬乱草。
即算是他仍然撑起魁梧身躯骨架,也不知为何,就变得苍老佝偻了数分。
“众生领域,竟然是众生领域。”
灰衣老者面色发苦。
同样是合一四层“阴虚”领域,虚而不实。
他的紫雷领域,就算是精研到极处,先天上就被众生领域压制。
这不是武技层次上的区别。
而是走“集众”路线与其他路线,有着根本性的分别。
人间王朝为何可以压制四方门派势力,尤其是在鼎盛时期,万众一心,汇聚的庞大山河人心之力,更可以灭鬼斩神,消除一切超凡。
其原因,就是这股众生愿力。
在道门修士眼里,也称为“天运”、“气数”。
一个人的“气数”再强,哪里可能比得上千千万万人心力量。
说伱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不服不行。
所以,一旦到了乱世,人心之力不能凝为一股,成为一盘散沙,就会有人说,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了。
那时的人心思变,有怨恨冲天者,求诸于魔灭人间。
有不甘不愿者,想要从地狱中爬上人间,执念不消……
更有求神拜佛者,把希望寄托在上天。
于是,就有人从龙,有人乱世,有人显法,有人称神。
待从头,又是一个轮回。
在灰衣老者同叔看来,这乱世刚刚开端不久,暗无天日,妖魔乱舞的日子还长着呢,正是神佛降世,攫取气运的大好机会。
却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已然有人凝聚出了众生领域。
这也太过荒谬了吧。
不到至暗时刻,不到人心思定,不到改变天地的那个时机,这众生领域,到底是怎么就凝聚出来了。
心里头日了大狗。
同叔眼前就见到一道光。
或者说,看到了一座山……
那柄黑龙剑,此时已然斩出一头全须全尾,鳞甲俱全的五爪神龙来。
如同天柱崩毁一般,轰隆隆压下。
这一刻,他根本再也听不到其他半点声音。
眼里只有这一剑。
“五雷护佑,道尊在上。”
同叔这一剑,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
全身经络之中,真气被疯狂抽取,运转撕裂,幻为一道五彩雷光汇聚剑锋,迎了上去。
天空之中黑了又白,五彩雷光绽放如同烟花。
同时放了烟花的还有他那柄一看就非同凡响的紫色法剑。
无数细细碎碎金属碎片,如雨般,向着四面八方激射。
阵阵波纹荡开处,原地出现一个方圆三十余丈的巨大深坑,深有三丈余。
从某个层面来说,同叔还是阻住了陈平率领三万余骑向前冲击的步伐。
但他本人却是没那么好受。
右半片身体,已然变得血肉模糊,痛叫一声,身上血光一闪,化为风雷贴地急遁,如同闪电一般,穿过重重人海,掠过山山岭岭,头也不回的消失不见。
当领域控制发挥不出作用的时候,这位灰衣老者就发现,陈平最强之处,却原来并不是那花里胡俏,众生气数凝聚的领域。
而是他那无双神力,与绝妙剑招。
但凡那飞鸽传书之上,能够把陈平与杜兰神师一战的细节多提一两句,估计这位同叔就不会信心满满的与陈平正面对上。
这一次,领域被打破,半边身体被打碎,甚至,连信心也被打没了。
就算是损耗精元血气,逃得一条性命,也不知道到底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养好伤势。
看着对方血遁逃逸,陈平都有些啜牙花子。
却没想过要追。
倒不是因为还要领军主持现场。
而是因为,对方燃烧精血,把半条命当做燃料来逃跑,一时半会是追不上的。
除非,自己也舍得一些寿元,舍得一些精血燃烧。
这又何必呢?
山水有相逢。
该见面的时候,自然会再次见面。
若是对方一直躲起来不现身,那也没什么妨碍。
反正,也没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致对方于死地不可。
就连“同叔”都已经血遁逃跑。
不能力敌。
靖海王姬长烈,毕竟不是傻子。
在同叔出现拦住陈平追杀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沸腾真气,强行压下一身伤势。
合一境的生命力,极其强横。
只要不是当场打死,真气生生不息,又能汇聚天地元气护体,精元护住心脉,再怎么样也能撑上一段时间。
虽然右手肱骨全断,左手手腕手掌也骨折,胸部断了几根骨头,差一点要插入心脏,险过剃头。
但是,姬长烈仍然表示自己还能打,还能逃。
他抢下一匹白马,真气急催,就想循着来路,逃入一刀峡,逃入自己的步卒军阵之中,甚至,逃到临海营地。
来时的雄心壮志,豪气万丈。
此时全都消失不见。
只是疯狂的吼叫着,让麾下骑士断后。
急急如丧家之犬。
刚刚跑过一半距离,四周旌旗动处,被打散掉的八门金锁阵又再次游动封锁过来。
姬长烈满脸灰败,抬眼望去,就看到一个白须白发的儒雅老者,已经站在身前三丈外。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外相三四十余岁的中年,眼中带着怜悯的望着自己。
“岳丈大人,何至于此?念在过往情份上,今日就放我一马。”
姬长烈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全是屈辱,却不得不低声下气,求恳道。
此时前方不但有着八门金锁阵阻路,更有两位合一境大宗师级别的高手拦路。
而自己呢?
不但身受重伤,两万余精骑已是被隔绝在外,散成一团乱麻。
去的时候,还可以一鼓作气,冲破军阵。
可是,回的时候,这里就是龙潭虎穴,怎么也不可能打出去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崔虎臣摇了摇头,似乎不忍再看姬长烈那恐惧的眼神。
“你还有什么遗言,快说吧,老夫也是不得已。”
双方成为亲家十七年,斗了十六年之久,不但崔虎臣了解姬长烈,姬长烈也很了解这个心硬如铁的老丈人。
闻言神情一愕,嘴唇咧开一个古怪的弧度,笑得跟哭一样,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自从孤汇聚二十万大军,前来偷袭,就已经必须得死,而且,还必须死在你的手上。”
他身形踉跄一下。
好像有些站不稳当。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位手握二十万大军,自身修为也达到合一境大宗师的王爷,而是一个末路穷途的败军之将。
回首望去。
重重叠叠的军阵外面,没有看到一个身着道装的女子。
也没有看到一个皎皎如天上明月般的精灵可爱女孩。
“孤,果然是该死!”
姬长烈仰首望天,闭目垂泪。
颈间一道剑光闪过。
头颅飞起。
崔虎臣沉默了好一会,才道:“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三叔祖,为何要杀姬长烈?废他修为留他一命圈禁起来不好吗?”
崔伯玉眼中全是焦切,他知道,随着这一剑斩下,后患简直无穷。
“伯玉,你记着,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么做,而是必须要做。你觉得,以平王殿下的滔天武力,姬长烈凭什么跑到我的跟前来?”
“三叔祖是说……”
“不要说,甚至不要多想,咱们与姬长烈本为敌对,生死交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今日,靖海王战死当场,也算勇烈,不负名将,为王先驱,史书之上,当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样也就够了。”
“至于姬家明月小郡主怎么想,十余万前靖海军步骑是不是对老夫心怀怨恨,却是正好。”
说到这里,崔虎臣声音变得低不可闻。
“若非如此,我这崔家十万步骑,反倒是不怎么安稳。有时候,做一个孤臣,不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
“孙儿,明白了。”
崔伯玉心悦诚服。
……
“废物,真是废物。”
离着战场远处,高高山岭之上。
几人极目远眺,任凭浩荡山风吹拂衣袍,看着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看着看着,当先一位眉如双剑斜飞,鹰鼻冷目的高大中年,再也忍不住,开口痛骂。
“可惜我玄阴教数年经营,在他身上浪费了无数心血,这次,竟然全都泡汤。”
不单只是几位长老和圣女的高端武力投资,或者是帮着对方培养继承人这种种暗手……
靖海军能够掌控三府之地,经营出二十万步骑出来,他玄阴教多方出力,付出的心血太多了。
甚至,玄阴弟子,还暗暗的成为靖海王手中锋利的一柄杀人刀。
暗地里不知替他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
方才经营出如此场面来。
结果呢?
多好的开局啊,眼见着就要收获了,却输得满盘落索,什么也没剩下。
这样的赌局再来几次,他玄阴教再怎么家大业大,也是折腾不起的。
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也难怪玄阴教教主厉九阴这种城府深沉的人,也忍不住爆了粗口,差点跳脚。
实在是气得狠了。
“烂泥糊不上墙而已,教主休怒,即算是这次靖海王不死,咱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此人竟然暗地里还藏了一手,他家那老奴,竟是神霄道的高手,呵呵,隐藏得真好啊。”
身周一个双眉泛彩,无事都带三分笑意的中年美妇,侧首轻笑道。
似乎带着一些嘲弄。
她算是看明白了,姬长烈暗中埋着这颗棋子,暗暗藏得严实,到底是在防着谁,这都是明摆着的。
“媚娘,有没有一种可能,姬长烈他并不知道,神霄道已然暗暗与姬长风结盟,不对,先前那老道用出的紫霄神雷领域隐隐带着血光,颇有点血影阴雷的味道在内。
这人应该是四十年前就已经失踪的彤云老道,听说,神霄道当时还为他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祭奠,声称其已死在之手。
却没想到,这老道竟然一直藏在靖海王府,这是一藏就藏了许多年啊。”
厉九阴叹息一声,果然,佛门三宗,道门四派,其底蕴还是很深厚的,就算是最最落魄的混元宗,也是老树长新芽,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更别提其他几门宗派,在这天下大乱,四方争龙的当口,也不知到底埋了多少暗子,又下了几步闲棋。
就如神霄剑派,若非靖海王到了穷途末路,即将身死之际,那位“同叔”可能还不会暴露出真正的身份来。
天下谁不知道,神霄剑派是支持真武王姬长风的,那位不显山不露水,只是一味低调的王爷,占据着陪都右京,兵锋笼罩左近五府四十七县,号称从不争权,对朝廷忠心耿耿。
从这位“同叔”的身份来看,那么,姬长风可能不是那么“单纯”。
甚至,虎威军和龙骧军这么些年来,与东木军、贪狼军、七煞军打得不可开交,你来我往的,都可能是在演戏。
“难不成,他玩的是养寇自重的把戏。”
“好家伙,我等说不定都走眼了。”
厉九阴咂巴一下嘴,一念至此,脸色微变。
“要不,咱们不如转而支持那位。”
媚娘努了努嘴,指向山下,那里陈平正指挥着麾下大军收罗降军。
“不成的,当初陈平为何会被北周十三皇子追杀逃出兴庆府,听说,他还死了两个小伙伴。你忘了,到底是谁传出消息,让那七色堂庄红衣得到明月小郡主的消息的。”
“唉……”
媚娘脸色一下就变得极为尴尬。
当初不经意的一手闲棋,竟然无端端给自己玄阴教竖了一个大敌。
这事闹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