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风伯呼风,云童布云。
巳时发雷。
午时下雨。
泾河龙王立于九霄之上凝眉聚神直至未时雨足,都未曾分心丝毫。
共落雨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
泾河龙王确认未有半点差错,散了雷公电母,化身白衣秀士,怀揣礼金落云长安城。
崇文馆内,木窗半开,清风拂面。
“未正,阳向幽。”
报时博士洪声唱道。
“共落雨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
计雨博士朗声诵道。
李福拄着下巴,望着窗外如洗的暮色澄空,思绪却是又飘远了。
他心想,“那没头脑的泾河龙王是个听劝的,性命大概无虞。”
“可不知为何我还有些心慌,怕不是灵山那些难缠的主,不会这么容易放弃。”
李福口有些干,他向来有备一杯水润喉的习惯。
他刚推开杯盖,就听到,“殿下救命!殿下救命!”
“又来?”李福望四下无人,李明这个弟弟自己上厕所去了,教书的学士也不知去干嘛了。
其余的兄长学习进度更快,与他之前念的就不是一个书,自然也不在这间屋子。
他推开杯盖,只见杯里有一条寸许小龙不住作揖。
李福没了喝水的兴致,他问道,“龙王不去和那袁守诚化解误会,来找我干什么?”
杯中小龙连忙解释,“小龙不是龙王,泾河龙王乃是小龙之父。我爸爸他,他要死了!”
“要死?我不是让他认怂了么?”李福反问,他说道,“刚才计雨博士说共落雨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也和玉帝敕旨无二吧。”
“我……我爹爹他……”杯中小龙哽咽,话不成声。
李福想劝他喝口水缓缓,可他这就在水里泡着呢。
杯中小龙情绪渐渐稳定,他说道,“殿下,我父亲这遭布雨未曾有半分差池。”
“他听您吩咐,去与那袁守诚摆礼认错。却不想那袁守诚竟说玉皇尊上倒查三百年!”
“他说我父亲在两百九十八年前的一次布雨时偶感风寒,多打了个喷嚏错下点数,按天条该剐龙台上,斩上一刀。”
“我父亲整衣伏礼,下跪认错,那袁守诚还不依饶。”
“他说明日午时三刻,父亲就该赴人曹官魏征处听斩。”
“若还要性命,须当立即去找当今大唐皇帝才好。那魏征是人皇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个人情,就能无事。”
“可我父亲他觉得事情不对。若真有一线生机,为何还要这番死死相逼。”
“父亲他自觉性命无多,又恐亲自前来让殿下沾染不详因果。固小龙前来,与殿下祈活,”
“我父他百年以来兢兢业业,虽有时鲁莽愚钝,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恳求殿下为我父谋一条生路。”
李福听罢,心情焦躁,他手指不停地在书桌上点着。
紫檀雕花的桌板,都差些被他指尖划出瑕痕。
若是单论泾河龙王的生死,与他无甚干系。
可这满天神佛,欲把这杀龙的冤孽推到父皇李世民的身上,拉父皇下水,再让这大唐的亿万子民买单,这就不由得让他烦躁不堪。
香火灯油具是民脂民膏。
庙宇僧众也需众人供养。
台上佛光普照万千众生,台下森森白骨林立如楼宇。
如若前往西天拜佛求经这大型宣传活动照常进行,那哪是人间幸事,实乃灾难之始。
李福很是愤怒,他愤怒自己只是個凡人皇子,他愤怒自己不会神通不缺法力。
他愤怒自己的无能为力。
若是自己也能像是金猴一样奋起千钧之棒,打碎这个稀烂的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多好。
李福狠锤了下桌子,茶碗里的小龙都随着茶碗里的水上下翻腾。
李福一只手揉着太阳穴,一只手拿起了笔,他心里告诉自己冷静,先理清各方都要什么,才有破局的可能。
李福写道:
“佛祖要什么?”
李福答道:
“佛祖要的是扩大势力。佛祖既要大唐亿万子民的信仰,又要借大唐的影响力,让方外属国也信仰西天。”
李福写道:
“玉帝要什么?”
李福答道:
“玉帝要的是权力稳定。玉帝要引入佛祖这个天庭体系外的势力镇住天庭体制内的各方诸侯。他要让不听话的听话,他要让不听调不听宣的听调听宣。”
李福写道:
“父皇要什么?”
李福答道:
“父皇要文治武功,父皇要的是举国上下繁荣富强,父皇要的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可,父皇想要长生么?”
李福的思考顿住了。
这满天神佛以泾河龙王为引的算计,最终是要引发父皇对于生死的大恐惧。
文治武功又如何?
繁荣富强又如何?
安居乐业又如何?
人皇又如何?
是人就会死。
但死了的人,可封仙神入天宫,也可往生极乐进西天。
当然,也可以堕入十八层地狱,日日夜夜受极刑之苦。
按《西游记》的描述来看,神佛们的恐吓成功了。
他们的目的是恐吓父皇,泾河龙王的生死只是手段。
李福的思路清晰了。
既然如此,那破局的关键,不在于拯救泾河龙王,而是要助父皇勘破生死大恐惧。
李福放下笔,念头通达。
桌上杯中的小龙固然焦急,但却未曾向外偷瞥一眼。
李福不是冷血之人,哪怕他已经察觉关键不在于泾河龙王之生死,但既然已经主动沾染因果,也要尽力而为。
他对水中小龙说道,“你的父亲并非必死不可。袁守诚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的东西你父亲给不了,但我父亲能。”
李福搓起桌子上墨迹未干的纸,“你且回去,与你父亲说依照袁守诚之说入唐皇之梦。只是,你万万要叮嘱你的父亲,一定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完完整整一字不漏,这才方有一线活命生机。”
杯中小龙连忙作揖感谢,“若是父亲得以活命,小龙纵是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此生也不会忘殿下恩情。大恩不言谢。”
“去吧去吧。”李福拿起水杯行至门外,连龙带水倒入了雨水汇成的溪流。
他转身回去,用火绒点燃方才写画的纸上。
出恭回来的弟弟李明叫道,“哥哥,哥哥,不能玩火,玩火尿炕!”
李福心里想的是,“看来以后只能喝蒸馏水了。”